首页 > 钓鱼用品 > 钓箱

浮世潮生

钓箱钓友圈2023-08-23 00:43:44A+A-

第一章:春山揽胜

青山连碧,秀水横波,正是南国初春景色。大理宾川县西北的鸡足山下,一片野花正似锦缎般盛开,山上垂下一条小径,蜿蜒穿过花丛,直伸向前方。

不远处一行走来数人,为首的是名青年,二十七八岁年纪,右手执一柄象牙折扇,身穿鹅黄绸衫,腰间葱绿色缎带之下悬着枚盘龙衔尾宝玉,长身玉面,俊雅不凡。青年身后跟着四名随从,四人都是三十出头,一人作文士装扮,青布长袍,头戴方巾,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另一个身材瘦高,浓须大眼,手中提着一条镔铁扁担,扁担两头外弯,末端尖利,却似两个铁钩;还有一人裤管衣袖高卷,臂上肌肉虬结,背后腰带上插一柄生锈的短斧,远远看去便像一名村汉;第四个人穿着最为古怪,他身披蓑衣,赤着双足,手中拿根细长青竹,竹梢连有丝线,线尾缚着数寸长一枚金钩,俨然是个渔夫。

其时正当南宋绍兴二十一年,天下承平未久,地处滇南的大理国正值政权交接之际,宣仁帝驾崩,正康帝段易长即位,一年来水祸蝗灾不断,国事千头万绪,直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前一日朝堂上,群臣又为政事争论不休,段易长初掌权柄,未有果敢勇决之性,许多大事庭议不决,险些弄了个天威扫地。长夜难眠,不禁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谆谆告诫:“为人君者须得谨慎行事,切不可任意妄为,时时处处当以百姓社稷为先。我大理虽为边陲小国,但国事繁琐,且如今天下大势动荡不安,若当真有难决之事,不妨去鸡足山求教惠空禅师。”段易长知道那惠空禅师乃是鸡足山上金镧寺里的住持法师,父亲在位时便常去彼处咨询国是。十年前他随父亲同去金镧寺礼佛,也曾见过一面,知他果真佛法深湛,世事洞明。

天明时段易长也不上朝,只着了便装,带四名护卫,便说去金镧寺礼佛。他手拿一柄折扇,信步当先而行,外表似甚闲适,内心实则烦恼异常。手中折扇不自禁地轻摆,但摆来摆去心中烦恼却终究无法摆脱。他身后四人,青袍文士名叫高耘其,瘦高汉子姓杨名烈,渔夫叫做赵双溪,那名村汉无名无姓,却得宣仁帝赐姓段,自取了个名字叫做阿三。

五人沿小径步入花丛,行至深处只觉鲜花弥望,香气醉人,蜂蝶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段易长想到自己贵为一国之君,却整日烦恼忧虑,远不如这小小飞虫逍遥快活,不禁暗暗叹息。

行不多时,山势升高,花开渐少,各种树木逐渐增多。及至山腰,各处已不见花朵踪迹,参天古木汇聚成林,树上枝叶凌冬不凋。无数鸟儿或筑巢枝上,或托身树旁,一遇行人便惊起鸣叫,彼此应和,蔚为壮观。段易长见此景象,忍不住驻足观赏。

此刻正值卯辰之交,太阳尚未升起,道旁草茎上露珠晶莹剔透,周围虽鸟鸣阵阵却不掩清幽之意。段易长观望片刻忍不住吟起诗来,吟的是一首南朝王籍的《入若耶溪》,诗云:“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他语音清爽,读来朗朗上口,然而诗中意气却殊为萧索。

高耘其见他一路上闷闷不乐,知他为国事烦恼,思索片刻,便道:“王籍这首五律写得固然极好,可是王荆公另有一首七绝,却写出了不同之处。”

段易长侧首道:“高大哥说的可是王介甫那首《钟山即事》吗?”高耘其哈哈笑道:“主公文武全才,属下正想请教。王籍诗说‘鸟鸣山更幽’,王安石却说‘一鸟不鸣山更幽’,不知这两句诗哪一句更为贴切?”

段易长冥思片刻,收起折扇在手中一敲,说道:“宋朝曾季狸《艇斋诗话》中说王安石此句‘却觉无味,盖鸟鸣即山不幽,鸟不鸣即山自幽矣!何必言更幽乎?此所以不如南朝之诗为工也。’”高耘其哦了一声。只听段易长又道:“我幼时读书曾经细细思索此中关键,深以为:山中有声是为幽,山中无声乃为空。正如王摩诘《鸟鸣涧》中所写‘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只有当‘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之时方知山之幽静。”

高耘其鼓掌赞道:“主公见识胜于前人,这番见解真让属下茅塞顿开。”段易长素知高耘其学问见识远较自己为高,笑道:“高大哥是先帝钦点的状元,经史文章,诗词歌赋无所不精,不知对这两句诗有何高见?”

高耘其向前踱了两步道:“这两句诗主公已经作了品评,属下见识再高也及不上主公。”段易长摇手笑道:“高大哥过谦了。”高耘其又走上一步,躬身说道:“不过属下以为,王安石虽才华绝代,但为人处事却有些欠妥。”

段易长讶然道:“高大哥何出此言?”高耘其不答他问话,反道:“主公以为对宋朝而言王安石是忠臣还是奸臣?”段易长思索片刻,答道:“熙宁变法虽然为祸宋室,以致有靖康之变,但王安石为大宋鞠躬尽瘁,自然是忠臣。”

高耘其嗯了一声道:“王安石为人虽坏,但对大宋却是赤胆忠心。只是世人都说熙宁变法是错的,可是在我看来,这变法本身并没有错,错的是推行变法的方式。然而主公可知这其中原因又在何处?”段易长道:“王安石急功近利,借施行新法之名,结引吕惠卿、邓绾、章惇、曾布等小人为党,此是错之根本。”

高耘其大声道:“主公所见甚是,宋神宗在位时,朝中有新党旧党之分,新党以王安石为首,坚持推行新法,而旧党中则有司马光,苏轼等人,坚决反对新法施行。如此经历两朝,新法时兴时废,终究无法完成宋室富国强兵的理想。”高耘其说到此处,侧目观察段易长脸色,又道:“由此可见,祸害国家的不仅是小人,更重要的是朋党。小人之祸在于搬弄是非,破坏团结,而朋党之祸却可以动摇国之根本。”

段易长低头细细品味这番话,深觉果是此理,对高耘其拱手道:“高大哥见识不凡,闻君一席话当真获益匪浅。”

高耘其笑道:“主公缪赞愧不敢当。宋朝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神宗赐名取义‘鉴于往事,资于治道’,我读此书时心下常想,若是熙宁变法处在我朝,那一定会大获成功。”段易长奇道:“那是为何?”

高耘其道:“我大理明君当政,朝中则无小人,大臣殿上议事各执己见,朝中则无朋党。如此既无小人又无朋党我国何愁不兴旺富强?”

段易长听他说到此处,豁然而悟,原来他和自己说了这许多有关熙宁变法的事,是想劝慰自己不必为朝事难决而烦恼。段易长细想高耘其适才那番话,深觉果然有理,心下烦忧顿时大减。忍不住纵声笑道:“高大哥不愧为状元之才,说起话来语含机巧,话外之意却又余味无穷。”

高耘其笑道:“哪里哪里,我话本无他,全凭主公有一双慧耳罢了。这些话教杨兄弟听了去,心中反而要骂我拐弯抹角,为人不爽快。”杨烈粗声道:“骂你的可不止我一人,二位兄弟也一定有份。”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杨段赵三个都是粗鲁武人,识字不多,读书便少,听高耘其东拉西扯的不是推句炼字便是历史掌故,那是半句也不懂。但见段易长听他一番话居然眉头舒展,脸现笑意,恢复了往日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禁暗暗佩服起高耘其来。

五人走走谈谈翻过一座山岭,转而向东,行不多时,只听前方渐有水流之声,再走片刻,流水声越来越响,轰轰隆隆,震动山谷。又走百余石阶,登上一座平台,众人只觉豁然开朗。但见平台之侧飞珠溅玉,却是一股三丈来宽的激流,激流自上游涌来在平台一侧泻入下面山谷之中,形成一条大瀑布,瀑布两边山峰陡峭,直如斧劈,怪石嶙峋,又似鬼怪。段阿三伸头往下一瞧,只见灰蒙蒙的一片竟看不到山谷之底,谷中水汽往上窜来,扑面冰凉。赵双溪幼时长于洱海之畔,潜水之技甚精,然而见此情景亦觉胆寒。眼见到了此处已无路可去,众人都望向段易长,听他如何决断。

段易长手中折扇顺着瀑布往上一指,说道:“十年前我与先帝乘船逆水而上渡过了这股激流,不知那撑渡的汉子还在不在了。”

赵双溪道:“要在这样急的水流中操控一条小舟不是难事,但如要撑一条大船来一次载五人过去只怕不容易。段阿三反驳道:“有什么不容易,只要桨足够大,难道还怕划不动不成?”

赵双溪笑道:“只要有段三哥这样的膂力,便不用担心划不动桨,只是看水流情状,要想在这瀑布边缘把船稳住却十分艰难。”众人知他长于海边,自幼就和船只海浪打交道,他既如此说,那便真的是不易。

高耘其道:“一次不行,那就分作两次、三次,只要有船还怕过不去不成?”正说话间,杨烈忽然伸手往左一指道:“那边有船来了。”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大水涌来处有一叶小舟顺流而下,那舟随着水势来得极快,片刻功夫已到近前。大家这时方才看清,那舟上空间甚窄,大约仅容四五人立足,一名枯瘦汉子坐在船头,脸色蜡黄,好像是身患重病一般。他双手各执一柄黑桨,任船漂下,船行至瀑布边缘,眼看就要顺流冲落,众人齐声惊呼。却见黄脸大汉突然反过来扳了数桨,小舟下行之势顿止,打了个旋稳稳停在水中。

那大汉一边扳桨不止一边冲他们大喊:“几位朋友是要上山的吗,坐我小船过去吧。”喊声穿过水流响声清楚地传入各人耳中。

高杨等人见他双手扳桨,将小船悬停在急流之中,说话声音又显得中气充沛,这与他枯瘦的身材和满面病容殊不相称,不禁心下惊异。

段易长看这舟子并不是十年前自己打此经过时的那人,拱手道:“正要有劳壮士,未敢请教壮士高姓大名。”

那黄脸大汉哈哈笑道:“鸡足山中,哪里还要什么俗家姓名。各位叫我摆渡客吧。”

众人听了微微一愕,本来见他急流停舟,膂力不凡,以为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但听他通报名号,居然以这山中的舟子自居,实让人不敢相信。段易长向来不喜繁文缛节,他平素和臣下人相处也不摆皇帝架子,与高耘其等四护卫更是以兄弟相称。当下也不说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只点了点头,便飞跃而起,凌空时身子向下一折,轻轻地落在小舟之上,小舟微微向下一沉随即稳住。

摆渡客双目一张上下打量段易长两眼,口中赞道:“好俊的轻功。”

高杨段三人依次跃起登舟。高耘其身法巧妙,落脚甚轻,只引得小船微晃。杨烈段阿三两人武功均以浑厚见长,马步扎实,跃起上船时直来直去,引得小船一阵乱摆。小船本就不甚宽敞,此时多了四人更显局促。

摆渡客待四人站定,说道:“水流太急,须得有一人帮我划桨。”段阿三抢道:“我来。”伸手去拿他左手中船桨,桨一入手,只觉颇沉,竟似有数十斤重,细看之下才发现原来竟是一柄铁桨。段阿三坐在左舷边划水,船上已无可供赵双溪落脚之处。

几人正没主意,却见赵双溪手中鱼竿一晃,甩动线上金钩钩住了船尾,随即踊身跃入水中。摆渡客“哎哟”一声惊叫,叫声未止却见他已在船舷边露出了头。原来他这鱼杆上的丝线极是坚韧,竟可拖着人在水中游走,不致被水流冲下谷去。

摆渡客哈哈笑道:“兄台真是好水性,我在这摆渡数年,今日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玉龙瀑前潜水上行。”赵双溪在水中道:“一半潜水,一半是借着阁下的船力。”

摆渡客长啸一声,与段阿三二人舞动船桨,向前划去。小船犹如一支织布长梭,冲破溪水,逆流而上,进入双峰夹峙的山谷之中。段易长长身站立,随着船行,忽觉两岸峭壁千尺,逼人而来;仰头看时,只见头顶一线青天,高高在上;又觉脚下小船轻快,直如行在云端。心中不由想起十年前与父亲同在此处乘船渡水时的情景,如今山水依旧,可父亲却已不在人间,禁不住生出世事沧桑之感。

船行了十余丈随溪流转而向北,船桨击水声中,只听那摆渡客道:“几位来鸡足山可是拜佛烧香的吗?”段易长道:“春山踏青,顺便拜拜菩萨,求问一些俗事。”摆渡客笑道:“看公子年岁,莫不是问姻缘?”段易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高耘其在一旁看两人闲谈,越看越是惊奇。在如此激流之中操船渡人已颇为艰难,更何况那摆渡客一边摇桨一边说话,语气还这般平和,教他如何不既惊且佩。杨段二人心中也有所觉,尤其段阿三,他向以膂力见长,此刻不禁暗想:我与他同时挥桨操舟,虽然并未感觉如何吃力,但是要发声说话,船却非摇晃不可。要似他这般气定神闲,举重若轻,我勤练武功,四十岁后或能办到。

摆渡客划了数桨道:“几位既然来鸡足山踏青,那么对山中美景想必是知道一些的了?”

段易长道:“鸡足山奇峰幽壑,茂林深谷,景色之美是我大理第一。山上名刹林立,高僧众多,又有开天佛国之称。只是这山中景色虽美,仅得耳闻,未曾亲见。名寺古刹虽多,在下却一炷香也没去进过。”

摆渡客道:“天下人大多好逸畏难,似公子这等愿意亲身登山览胜的人太少。所以鸡足山景致虽美名刹虽多,却鲜有香客。我在山中操舟三年有余,所渡之人也不过十数。”

段易长听了心中大不以为然,鸡足山前三后一共有四条主脉,上山之路甚多,登山之人自然选易走的山路,而不会选这条溯流而上的险路了。只是因为这一条路上的人少就说整座鸡足山游客不多,更至于说天下人好逸畏难,这岂不是信口胡说?

杨烈从没到过鸡足山,听他说起山上情形,便欲知道这山中究竟有哪些美景哪些名刹,便道:“鸡足山有些什么美景,什么有名的寺庙,你爽爽快快说了出来,也好让我们大伙心里有个数。”

摆渡客斜睨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道:“鸡足山上有四观八景,另外还有我大理国四座天下第一古刹名寺中的三座。”杨烈忙问:“都是哪些,快说快说。”摆渡客只是微笑,并不回答,直急得他抓耳挠腮,却又无可奈何。

高耘其见状,从一旁道:“所谓四观即东看日出,南观祥云,西望苍洱,北眺玉龙。八景却是天柱佛光、华首晴雷、苍山积雪、洱海回岚、万壑松涛、飞瀑穿云、悬岩夕照、塔院秋月。”他一口气说出这许多景观,杨烈一时听不明白,那摆渡客却大声叫起好来。

杨烈道:“只说名目谁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得说详尽些。”段易长笑道:“这些都是鸡足山上的绝妙景致,一时哪能尽述,他日有暇让高大哥给你做向导,一一遍游这些美景便了。”

高耘其不置可否,杨烈却突然哈哈大笑道:“这可便宜了他,只是过了今日就算他愿意奉陪,我老杨也没兴致来游山玩水了。”众人都知高耘其十八岁便中了状元,此后十年曾游历天下铭山大川,大大长了见识,后来便常与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杨烈如要他作向导陪游鸡足山那是正中所好,自然无有不允的了。

高耘其想起鸡足山的美景,心下怦然而动,心道:重游一遍也不错。只是想到如今要全力佐助君王,不似以前的自由之身,不免微微有些失望。这些想法在他心中只一晃而过,转头想起摆渡客刚才说过的话,于是道:“我大理国佛法昌盛,寺院众多,这是举世共知的实情,但天下第一寺之说却从所未闻。况且既是第一那便只能有一个,如何会有四个天下第一?其中玄机还得向壮士请教一二。”

摆渡客道:“不敢不敢,阁下见闻广博,这请教二字如何敢当。”

杨烈性子急躁,忍不住道:“是哪几座寺院,你便说啊,婆婆妈妈的倒像个娘们?”

摆渡客哈哈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说与各位听听,如有什么不对之处还祈指正。”顿了一顿道:“我要说的第一座寺院,不在鸡足山中,而是位于苍山应乐峰下的崇圣寺。崇圣寺占地广大,香火鼎盛,寺中耸立有一大二小三座宝塔,天下闻名。众所周知该寺曾接纳前代数位帝王削发受戒,至于宗亲大臣更是每代皆有,崇圣寺实算得上是我大理国的皇家寺院。请问各位,似崇圣寺这般驻锡天子的尊崇天下可有第二座寺院能比?”

杨烈脱口道:“自然没有。”段易长等人虽口中不说,心中的想法实和杨烈一般无二。要知此时大理国佛教之盛远超宋金西夏诸国,那几国虽也有名刹古寺,但却没有哪一座寺院曾接纳天子入寺受戒修行。

那摆渡客见众人并无异议,又道:“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的饮光迦叶入灭鸡足山,后人建造了寺庙供奉其衣钵,这便是金镧寺。迦叶尊者乃是禅宗,后人只道东土禅宗自少林达摩而始,却不知在我大理国鸡足山理国鸡足山上有一个比达摩早了二十余代的禅宗之祖。”说到此处众人方才明白,原来他说天下第一乃是各有所指,天龙寺的尊崇算是第一,金镧寺的禅宗之源也可勉强算得,不知他接下来又要牵强附会说些什么。

摆渡客顿了一顿道:“在西北这座高峰之后有一座石钟寺,寺内依山处有一口十余丈高的天然石钟,每当山风吹至,石钟都会发出巨大声响,遍山皆闻。据说此钟另有一番神妙之处。”他说到此处故意停了下来。杨烈急欲知道那钟有何神妙,不住催他快说。

摆渡客看了段易长一眼道:“公子可知那石钟妙在何处?”段易长笑道:“在下曾听人说,善良之人闻此钟声可百忧俱消,邪恶之辈听见钟声却如见魔鬼,然而此等入神之说信与不信因人而异。”

摆渡客哈哈大笑道:“看来公子是不信的了。可是我却听人说,数年前,滇南三恶深夜去往石钟寺盗取金佛。出寺时恰逢石钟声响,这三名恶徒不及逃走,尽皆死于寺外。”段易长道:“竟有此事?”

高耘其道:“四年前我远游归乡,听闻滇南三恶在大理国中行凶,便想前去加以剪除,谁知寻了数月竟未寻到,只好作罢。后来也曾细加留心,却从此不闻这几人在江湖上为恶的传言,只怕是有人抢在前头把他们除去了吧。”摆渡客见他们不信也只一笑置之。

自瀑布行到此处已有数里之遥,摆渡客段阿三二人一路扳桨渐感疲累。好在此时已出了两座山峰构成的大峡谷,水面开阔了许多,水流也不似先前那般湍急。段阿三奋力扳了数桨,船行加速。又行了一阵,二人把船靠在岸边,却见赵双溪已等在岸上,原来他在船后跟了一阵便即潜入水底,仗着精熟的水性,竟比几人领先到达。四人离了船,段易长向摆渡客拱手道谢,便欲转身走路。

摆渡客忽道:“坐车有车费,乘船有船资,还请各位给了船钱再走。”众人一愕,竟是俱都忘了此节。高耘其忙从袋中取出银两递上。

摆渡客并不去接,反道:“寻常金银在鸡足山中哪能使用?”高耘其诧异道:“不要金银,那要怎样的船资?”

摆渡客指着赵双溪的鱼竿道:“我瞧这位兄台手中垂钓用具不错,我在这溪上往来渡人,闲暇之时也想钓一钓鱼。”赵双溪道:“我这竿上鱼钩并非纯金,只是钢钩外面渡了一层金,值不了几两银子。”

摆渡客笑道:“垂钓乃是雅事,用钩已经不该,再论贵贱岂不太俗?”赵双溪哈哈大笑:“说得好,这副钓竿便给了你。”说着双手递上鱼竿。

段易长带了众人继续登山,没走几步,杨烈忽然大叫一声“啊呀”,众人不明所以均吓了一跳。段阿三忙问何事。杨烈伸手在自己头上猛敲,边敲边道:“我倒忘了问他这鸡足山中还有哪座寺院是天下第一。”说完一连声地懊悔。高耘其笑道:“那也没什么,待我们办完正事,回程时再问也不迟。”

杨烈叹道:“不迟是不迟,只是心中装了这件事,未免有些不大舒服。”众人知他好奇心强,兼之性子急躁,心里装了个疑问,那定是难受之极。但那摆渡客已然划了船远去,此刻纵然赵双溪潜水去追也已不及。

高耘其笑道:“除了崇圣寺外,我瞧其余寺院都有些名不副实,这摆渡客说话当真是牵强附会。”段阿三道:“说话倒也罢了,可他武功却着实了得。”段易长点头道:“郑三哥所言不错。”

段阿三思索一阵道:“这人膂力不弱于我,功力更非我所及。若处敌对之势,我便只能以硬碰硬跟他拼外门功夫。”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哎,只怕外功我也无法胜他。”

杨烈瞠目道:“你若不胜还有我呢,我的三十二路疯魔担法虽不敢说一定赢你的烂柯斧,但我跟他拼命斗狠,看他如何应付。”

高耘其笑道:“拼命斗狠?那岂不成了地痞无赖。我看赵兄弟的碧海金钩钩中有杆杆中有钩,两者相辅相成,或能以柔克刚,以巧胜拙,只是赵兄弟失了钩杆,这场架便不能由他去打了。”

赵双溪摇手道:“段三哥既然打不赢,我的金钩恐怕也不成。还是高大哥施展一下你横直撇捺点挑钩折的笔上功夫去跟他斗一斗。”

高耘其举起拢在袖中的右手,手上握着一支烂银的判官笔,笔的尾端束了撮狼毫。他顺着赵双溪的话,在他说到横直撇捺点挑钩折的时候,以笔毛一端在空中虚划起来,边划边摇头晃脑,便似沉醉于挥毫书写的乐趣之中一般。众人知他状元出身,擅长书法丹青,后来由文入武,所用判官笔走的便是写书作画的路子。

高耘其虚写了一阵,不禁笑道:“别人武功是高是低本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们在这品评之余又寻思敌对之法,那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吗。况且他急流操舟渡我们过水,实是与我们有恩,我们不思知恩图报,却存了这等好勇斗狠的心思,岂不是以怨报徳?”段易长淡淡道:“高大哥说得极是,我们此行乃是另有要事,不必在这等小事上多花心思。”四人听了他的话,俱都不再出声。

五人沿山路向上攀爬,山路崎岖越来越陡峭难行,左右不是嶙峋的怪石便是高大的树木,许多枝条交错横生挡在山道上,显见极少有人从此经过。段阿三走在最前,用板斧斫去树枝开路,段易长与高耘其紧随其后,杨赵二人在最后翼护。走了一阵进入一片柏树林,数百株柏树在怪石之间、断岩之畔或立或卧地生长,直立者如青云直上,侧生者似猛兽蹲踞。段易长见此情景心中不禁惴惴:“自己十年前去金镧寺时,可没见有这么一大片柏树林,难道十年之间山中景色竟然变化如此之大?”他把心中想法与四人说了,大家也均无甚良策,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不一会出了树林,来到一片乱石谷中,眼前山道赫然分作了两条,一指东北,一指西北,在乱石高树间蜿蜒而上。

段阿三停步问段易长道:“主公,前面这两条路,哪条通往金镧寺?”段易长抬目望了半晌,摇头道:“我记得十年前似乎没有这一分为二的山路,只怕是我们走岔了道。”

杨烈急道:“那怎生是好,难道要就此回头不成?”高耘其道:“如能找个人来问一问那便好了。”杨烈大声道:“高大哥尽说没用的话,我们这一路上来,除了那摆渡客可曾看到第二个人?”高耘其沉吟不答。

众人正觉无法可想,忽听东边隐隐传来一阵歌声。杨烈几个纵跃跳过去,只见一块大石后面席地坐着一名青衫文士,他左手持着书卷,右手举一只木杯,一阵风吹过,酒香扑鼻而至,那阵歌声便是这文士所发。只见他饮了一口酒,唱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唱完又饮一口,嘴里滋滋有声,想是在细细品味,只是不知他品的是酒还是诗。

杨烈走到那文士身后,叫道:“打扰,打扰,阁下可知道上金镧寺的路如何走?”等了半晌,那人也不答他问话,却头也不回地吟起诗来:“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绿酒生微波。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君起舞,日西夕。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吟到此处,忽听身后一人接道:“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欲安归。”人随声至,却是高耘其。

众人听到歌声之后,杨烈第一个跃过大石,段易长等人随后慢慢走来,是以比他晚了许多。高耘其听那人吟诗,忍不住接了下去,一首诗吟毕,四人恰好转过大石,看见杨烈站在文士身后。文士听高耘其接了他的诗,转身站起,面露惊异之色,向高耘其道:“山中寂寞,苦无知音,惟有以诗酒为朋,今日有幸得见阁下,不知能否赏脸共饮几杯?”

众人先前见他独坐吟诗,只道定是个清雅文人,哪知一转身才发现他竟生着一副紫黑脸膛,两只小眼,鼻孔朝天,一部乱糟糟的胡须随着嘴唇上下抖动,丑陋无比。然而听他说话又似乎颇为风雅,心下不禁暗道:“果然人不可貌相。”

高耘其向他拱手施礼:“无端打扰先生,已是十分唐突,怎敢再觊觎先生美酒?”文士还了一礼,说道:“美酒虽不易得,知音却更难求,在下诚心相邀,还请万勿推辞。”他言辞恳切,两眼直视高耘其,盼他答复。

高耘其沉吟片刻道:“如此多谢先生。”文士大笑道:“你说谢我,我却还要谢你,我每日在这山中独坐饮酒,不知有多寂寞。”上前拉着高耘其坐在一块大石前。

段易长等四人见他对高耘其十分有礼,但对自己几人却如视而不见,心中不禁暗呼“怪哉”。杨烈气呼呼地便欲上前理论,却被段易长拦住。

那文士待高耘其坐定,左手从右袖中取出一只木杯放在高耘其面前,右手从左袖中拿出一个皮囊,拔去木塞,在杯中注满了酒,然后把自己面前的半杯加满,霎时间酒香又浓了几分。他举杯道:“我们先干一杯,然后叙话。”说罢一饮而尽。

高耘其端起酒杯,只见酒色澄碧,气味芬芳,心想:“这酒倒很少见。”喝到口中但觉甘冽醇厚,回味无穷,酒既入腹齿颊还留余香,忍不住大声赞道:“好酒,好酒。”

文士又在两杯中斟满了酒,问道:“好在何处?”高耘其闭起眼睛细细品味半晌方道:“此酒入口不苦,入喉不辣,入腹有如无物,酒已饮尽而香气不散,有如口啖百花,齿颊芬芳,如此好酒不知叫何名目?”

那文士哈哈大笑,捋着胡须道:“此酒就叫百花酒。”高耘其疑惑道:“百花酒?”文士道:“不错,我取这鸡足山上四季鲜花花瓣上的露珠为浆,佐以蜂蜜、松子等其它配料,历时三年方成两坛。只因这露水要取足一百种花,因此取名叫百花酒。”

高耘其听他说取花瓣上露珠酿酒,三年只酿两坛,不禁想道:“适才我所喝那杯酒原来如此珍贵,只是未及细细品味便囫囵吞下,未免可惜。”古来文人大凡爱酒,高耘其也是酒国中人,知道酒徒大都视酒如命,况且这酒如此难得,别人竟肯邀自己共饮,实在是极大的恩惠。自己无端受人之恩,却不知如何能报,遂拱手道:“先生之酒竟然如此珍贵,在下既蒙见赐却又无物相报,实在惭愧。”

文士道:“这又说哪里话,你既赏脸共饮,那是瞧得起我,咱两人一见如故,那是应了圣人的一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高耘其道:“我听先生空谷吟诗,叹年华易逝,似有未曾实现的抱负。”文士笑道:“我学陶翁,王摩洁等隐居山林,那是厌倦了俗世的纷扰,抱负云云,再也休提。”端起面前酒杯浅啜一口。

高耘其哈哈一笑道:“古来隐者中多有贤人,想来山林野趣倒胜过了浮世虚名,有朝一日…”他说到这里忽然打住,抬头看看段易长四人,恰好四人也正望着他。他本想说:有朝一日,我若得挂冠归隐便来寻先生饮酒赋诗。可是天子在旁,身为人臣却说这样的话,恐怕招来上怒,于是下面这半句话便打住了不说。那文士接道:“有朝一日,阁下再游鸡足山时再来寻我喝酒便了。”高耘其道:“定当如此。”

文士道:“先生吐嘱风雅,必是饱学之士,只可惜此处无笔无墨,否则便要请先生留下墨宝。”高耘其平素喜好书法丹青,而这两者之中尤爱书法,于众书体中又最爱苏东坡的行书。他后来由文入武,便依东坡笔意自创了两路笔法,用在判官笔上。此时听文士说要自己留下墨宝,沉吟片刻,把眼前美酒一饮而尽道:“笔是有了,纸墨却无,看来只好就地取材,将就将就了。”说罢来到一块大青石前。

这青石足有三尺来长,宽也有尺余,表面光滑平整,如同一张素笺。他双腿一前一后,伸出拢在袖中的右手,用判官笔银质的笔尖在青石上书写起来。众人耳中嗤嗤声响,只见石屑簌簌落下,石板上却显出字来,第一字一笔写成,起笔无锋,左断右连。杨烈看了半晌见这字写得古怪,既似是个匀字,又似是白字,正自纳罕,却见他第二字又已写出,这字他却认得,原来是个“我”字。高耘其一路往下,又写了七个字,这七字之中,杨烈却只识得一个“三”字。他写完一列向左移了数寸,又起了一列。

段易长顺着他的笔尖一路读将下去,原来是首五言诗,诗云:“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

高耘其写到此处,只觉右臂酸麻,几欲抬不起来,便把判官笔交到左手,换个姿势继续写道:“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待到两首诗写完,双臂都是酸麻难当。他平素练功时便在石上书写作画,以增强笔力,今日要在青石之上书两首诗,原想不过是伸手便来之事,却不料这山中青石质地竟然坚硬如铁,直累得双手欲断才堪堪写完。

众人心中对他佩服无比,杨烈等三人赞他功力深厚,挥洒之间刻石成书。段易长则以为他双手都能写字,尤为难能可贵。他知这两首诗乃是苏轼在黄州任团练副使第三年的寒食节所作,那时苏轼因“乌台诗案”受新党排斥被贬,生活潦倒,心中郁闷之情无处发泄,于是便作了此诗,并以行书写成诗帖。原帖诗书俱佳,为历代书法家所推崇。《黄州寒食诗跋》中黄庭坚叹曰:“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董其昌也有跋语赞云:“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为甲观”。后世元朝鲜于枢更把它称为继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之后的“天下第三行书”。此时高耘其以判官笔在石上写下此帖,虽非字字写法与原帖一致,但他习练苏轼书法多年,却也把这一百二十字写得恣意奇崛,变化万端,可谓短长肥脊各有其态。石质虽硬,但他银笔到处或勾连细微,或深刻数寸,竟也有墨迹淋漓之感。

那文士在他书写之时一直瞪目以视,直到高耘其最后一字写完,才长吁一口气,抚掌叫道:“好诗,好诗,好字,好字,好字。”连赞数声,走上前去,伸出右手食指顺着字的笔画一路临将下去,临完一遍,回头又临一遍,一直临了三遍方才住手。

高耘其心下得意,不禁想到:“平素我临东坡字帖,虽然字字皆按其写法,却总觉无法得其神髓,不想今日高山之上条件简陋竟能写出这样的好字。哎,可惜,可惜,若不是我答应把这幅字送了给他,那么无论如何也要把大石运回居所,以便日日观摩。”想到这里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

文士本待让他写题落款,但见他望着大石呆呆出神,忽想:“莫非他见这字写得好,想反悔不成,我可不能让他得逞。”当下不提落款的事,对高耘其道:“请借阁下手中之笔一用。”

高耘其未及多想便把判官笔递了过去。文士接过来在手中掂了掂,走到大石之前,在左侧空出的一大片地方补上了“黄州寒食二首”六个字。他把这六字远远写在大石边缘,与高耘其所书正文相距一尺有余,那是心中作好了打算,回到住处便把这六字连同下面青石一起凿去,而此时写来,是让这石上有了自己的字使得高耘其无法反悔。他这般心思杨烈段阿三赵双溪三人不知,却瞒不过段易长和高耘其。

高耘其心道:“我既已答应把书帖送你,那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你这般做法岂不是将我瞧得低了。”转念又想:“我若与他易地而处,只怕也会这样做吧,哎,那是爱字之甚,我俩都是一般了。”

段易长见那文士用判官笔在石上随手而书,竟也能写出字来,虽然笔意与高耘其相去甚远,但字迹深入石里,显然功力不浅。心中诧异:“先前遇那摆渡之人以及眼前这文士武功都不弱,看来鸡足山中高人确实不少。”

那文士写完字把判官笔随手拢在袖中,指着大石对高耘其道:“先生将苏东坡的书法精髓演绎得淋漓尽致,此刻纵然东坡复生重写,恐怕也不能超越此帖了。”高耘其忙谦逊道:“如何当得起这般夸赞,有何不到之处正要请先生指教。”

文士笑道:“我字写得不如你,指教二字从何说起。”搔了搔头又道:“只是我瞧阁下运笔的手法,猜测你判官笔上的招数大约有些不妥。”高耘其一凛,心道:“我武功招数脱胎于书法,竟然被他看了出来?这人眼光好不犀利。”口中却道:“请先生指点。”他刚才说请指教书法,那是谦逊之词,然而此刻说请指点武功招数那却是真心实意地请教了。

文士也不谦虚,昂首道:“我想你是先学的书法后学的武功,你学书法之时刻意模仿苏东坡笔意,确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后来由书法而入武功,自然而然地把这习惯也带了进去。苏东坡写字与常人不同…”他说到这里除高耘其外的诸人俱都纳罕:说是指点武功招数,怎么又说起书法来了?

杨烈忍不住问道:“有何不同?”那文士道:“你便不问我也要说,你这一问反而打断了我说话。”杨烈道:“好好,我不问便是,你快说吧。”

文士道:“常人写字时手臂虚悬,而苏东坡写字则习惯把右肘撑在桌上,因此写出来的字便左肥右瘦,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写出一笔的好字,但是阁下却因学他写字而把这种习惯带入武功之中,那却,那却…”他说了两个“那却”似乎下面的话不太容易措辞,便停住不说。

此时段易长和高耘其都已经明白他下面要说什么,段阿三赵双溪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隐隐猜到了大概,杨烈反应太慢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不住催促道:“却什么啊,怎么不说?”

文士睨了他一眼,道:“却是弄巧成拙,以致在笔法招数之中留了破绽。”他本不欲直指高耘其武功的不足之处,但被杨烈逼问不过,只得说了出来,心中不由地有气。

高耘其拱手道:“听先生一席话,当真胜过埋头苦练十年。我早就发现自己武功之中存在许多破绽,只因不明这破绽的根源所在,所以虽竭力弥补却收效甚微。哎,想不到昔年苦练书法,却埋下了今日这祸根。”

文士哈哈笑道:“这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看阁下以左手写字不输于右手,便想只要你双手使判官双笔,或许左笔便可补足了右侧的破绽,而左侧的破绽也可为右笔所弥补,这样岂不左右皆肥,皆大欢喜?”高耘其一拍大腿道:“照啊,如此一来招数上的威力还能大增。”话声中洋溢着欢喜之情。

那文士拉着高耘其的手来到先前所坐大石边,又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送给高耘其道:“我们再饮一杯,今日便暂且说到此处,他日有暇请先生一定驾临,我每日在此恭候。”高耘其道:“一定再来。”

二人喝干了杯中之酒,文士把杯囊都收入袖中,向高耘其道:“要去金镧寺从西面山路向上,不久便到。后会有期。”说完走到写着字的大石边,左手一抄把石板挟在右臂下面,绕过一株大树,向东而去。

高耘其忽然想起忘记问他名号,纵声叫道:“先生慢走,请问高姓大名。”那文士不停脚步,头也不回地道:“空山寂寂,诗酒作伴,叫我空谷歌者吧。”话声鸣响,在谷中经久不绝,身影却在乱石枯枝间隐去不见。

众人在山谷中耽搁良久,眼见红日东升,已是巳时。段易长道:“咱们上山去吧。”五人拣了西边山路向上,仍旧是段阿三当先开路,杨赵二人在后护卫,五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走不多时,山势既高,崖壁更见陡峭,山中树木已转为清一色的参天巨松,松枝茂密,遮天蔽日。此时虽已是阳春时节,但高山之上气候仍是极冷,好在几人均身有武功,对此也不在意。又走片刻,段易长忽道:“前面不远有一处断崖,过了崖再转一弯便可望见金镧寺的院墙。”四人听了顿觉心中一畅,这一路行来路途虽然并不十分艰难,但人人均怕误入迷途,前功尽弃,此时听说目标已然不远,都不由得鼓了一口气,脚下快了许多。不久果真来到一处断崖之前,那断崖宽约数丈,两侧山峰峭立,直插入天,崖下白云萦绕,也不知有几千尺深,断崖上不远处横着一座桥,却是过崖的唯一去路。

五人来到桥前,只见竟是一根巨大的松树干,断处甚新,便似新伐,连枝桠也没去尽,两头分别搭在悬崖两侧,成一座独木桥。桥头上横卧一名大汉,赤裸上身,身上肌肉高高隆起,双眼紧闭,鼾声如雷,在此危崖之侧居然睡得甚是香甜。

段阿三上前道:“壮士请让道。”连说了数声,却听那人鼾声依旧,并不醒转,心中不禁有气:“这是哪来的莽汉,偏偏睡在这里,阻人去路。”当下提高嗓音叫道:“呔,快快醒来。”这一叫声音甚大,直震得林中群鸟乱飞。

那大汉犹如被火烫了一般,“嗖“地从桥上弹起,跃在空中,挥拳便往段阿三打来。段阿三一愕,全没料到他居然起身便打,匆忙中向旁一闪,拳风从他脸侧刮过,居然隐隐生疼。他让过那人一拳,恐他追击,又向一旁跃了数尺,这才转过身来,右手往后一伸,抽出板斧,防他再度攻来。

那大汉怒睁双目,提着一双钵也似的拳头,胸口一起一伏,大声道:“倒有两下子,来来来,我们再打过。”段阿三不欲多生事端,便道:“我们要从此桥过去,想劳烦阁下让个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多多包涵。”

那大汉侧目打量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众人,喝道:“先陪我打一架再说。”说罢纵身扑上,左掌在前一划,右拳挟着劲风忽地一声向段阿三胸口击到。段阿三见他拳势猛恶,不敢硬接,斜斜向右一闪,手中板斧使一招“开天辟地”,斧头从上而下径往他头顶劈去。大汉借着拳势身子向前一扑,让过他的板斧,左脚后起,直蹬段阿三腰眼。段阿三斧头落空,并不惊慌,右手继续向下,倒转斧柄打他小腿上Xue道。此时大汉若不收腿,Xue道一定被点,危急中他改蹬为扫,去踢段阿三双足。

段阿三突然向后跃出丈余,叫道:“且住。”他见那大汉身手不凡,适才与他动手虽只数招,但已知片刻间绝不能分出胜负,但自己此行乃是有为而来,不便在此耽搁时光。谁知那大汉却不停手,大喝一声又挥拳打来。段阿三正觉无法可施,只听得身后忽一声响,却是杨烈挥动铁扁担,加入了战团。杨烈武功和那大汉一样,走的都是刚猛路子,两人一交上手,众人只觉劲风扑面,忽忽有声。段阿三见杨烈出手,便闪在一旁替他掠阵。

杨烈展开伏魔担法,手中镔铁扁担顿时化为一条黑影,那大汉在黑影之中展开双拳,进退趋避之间居然攻守自若。二人都是霹雳火暴的性子,手上招数越打越紧,口中也是大声呼喝。只见杨烈扁担自右而左横扫,口中叫一声“嘿”。那大汉矮身避过,右拳打向他小腹,口中也是一声大叫。二人斗了近百招,杨烈忽然转身拖了扁担便走,大汉叫道:“哪里逃。”纵身追赶。杨烈走出数步,突然回头,手中扁担化作一杆长枪,急往大汉胸口刺去。这一招叫做“苦海回头”,是他疯魔担法中的精妙招数,从宋朝杨家枪中的回马枪变化而来,劲力时机拿捏得极准,很少有人能躲过。众人只道那大汉避不过此招,胸口中担定要受重伤,都不禁为他担心。段易长已高声叫道:“杨二哥手下留情。”

杨烈虽然听到他呼叫,但这招担法太过猛烈,急切里无法收手,不禁暗悔自己出手太重。就在这时,只听那大汉大喝一声,左手伸出,运力向胸前拍去,砰的一声响,一掌把扁担拍偏了方向,擦着他右边身子而过,扁担上的铁钩在右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大汉右手一捞已把扁担捞在手里,随即运劲往里猛夺。杨烈初时只道他定受重伤,后来见他掌拍担头,解了铁担碎胸之厄,心中一宽,一个疏神手中扁担竟被他夺了去。杨烈见他右臂鲜血淋漓,受伤着实不浅,心想自己虽然先赢一招,却占了兵刃的便宜,若是空手放对,虽不说一定落败,但要取胜那是难上加难。当下抱拳道:“我对你拳脚上的功夫很是佩服,失手伤了你手臂,十分过意不去。”说着撕下一片衣襟,便欲上前为他包扎。

那大汉闪身让过,大声道:“伤了手臂是我自己学艺不精,与你有何干系?况且这些许小伤又死不了人,管它作甚。来来来,我们再打上三百回合,看看是你的扁担厉害,还是我的拳头威风。”说着把镔铁扁担向杨烈抛去。杨烈见他不让自己替他裹伤,也不肯接他抛来的扁担,身子微微向后一让,任由扁担落在身前地上。

那大汉见状哈哈笑道:“你要空手和我打?好好好,今天我们打个痛快。”杨烈摇头道:“今日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久耽。方才一战,我伤了你手臂,你夺了我兵刃,算是打个平手。这扁担你便暂时收着,日后我定会来取,到时我们放开手脚大战一场,不管谁胜谁败,我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大汉朗声道:“好,好朋友就当如此。只是要打架嘛便在今日,有什么大事还能比打架重要?”杨烈道:“兄台过的是啸傲山林的神仙日子,我们这些俗事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总之我们之前所立的约定,我定会日日记在心上。”

段易长等人见他和这莽汉啰唆不休,心中都有些急躁,段阿三道:“杨二哥不必再说,我们还有正事要办。”那大汉转头看他一眼叫道:“好极,好极,既然他有事要办,那你陪我打吧,我看你的斧头也颇有两下子。”段阿三不耐烦道:“谁有功夫和你纠缠。”说罢便欲上桥。大汉虎吼一声,纵身拦在桥头,瞪目道:“今日不与我分个胜败,休想过桥。”段阿三见他无礼纠缠,怒气勃发,抽出已经插回腰间的板斧便欲动手。

段易长从后一拉他衣襟道:“郑三哥不必动怒。”上前对那大汉道:“壮士,你说如何才能让我们过去。”大汉道:“那也简单,这桥是我新伐了山中的大树搭成,你们要过须得依我两件事。”

段易长道:“哪两件事,若是力所能及,我们一定照办。”大汉道:“第一件,就是你们中要有人在武功上胜过了我。”段易长略一思索道:“第二件呢?”大汉笑道:“你们若无人能胜我,也无需再问第二件事,若是当真有人武功比我高明,那第二件事说来也容易办,不妨等我们打完了再说也不迟。”段易长道:“好,那我便领教阁下高招。”抱拳对他一礼,手中折扇摆了个请的势子。

赵双溪忙上前阻拦,高耘其一拉他手臂,悄声道:“别阻了主公兴头,有我们在旁掠阵,想来不会有什么闪失。”赵双溪便不再说话。

那大汉见段易长文文弱弱,一副世家子弟模样,说道:“你这样的公子哥儿,我一拳头还不把你打坏了。”段易长笑道:“你只管打,打坏了不让你赔便是。”

大汉心下似乎仍旧不信他能挡得自己一拳,口中说道:“那你可得当心。”手上使了三成力,一拳缓缓向他肩头打来,拳到中途,怕他吃不住如此大力,又收回了一成力道。

段易长笑吟吟地并不闪避,眼看这一拳差了数寸就要打在他身上,大汉忽然收拳道:“你为何不躲?”段易长笑道:“我看你这一拳纯是虚张声势,打不到我便要收回,而且拳上无力,即便打中了,也不会有多大用处。”

大汉听他说自己拳上无力,不禁大怒,手下再不容情,一招“擂天锤”,双拳向他头顶猛砸。段易长说他虚张声势,招数无力,是想引他动怒,此时见他果然中计,手上全力施为,威势虽然大增,但胸口和下盘却全然不顾了,自己只需趁虚而入立时便可取胜。那大汉心中却道:“你口出狂言,这一次若伤了你,可不能怪我。”拳势犹如泰山压顶,带着一股劲风,兜头砸下。

段易长待他拳势用尽,再也无法收回,倒转手中折扇,迅捷无比地向他胸口连点了三下,这三下所指之处分别是紫宫,玉堂,膻中三处大穴,这三穴都属任脉,一被点中,大汉拳上劲力立即消失无踪。段易长身形微转,任他拳头落在肩上。那大汉双拳虽击中段易长,但拳上毫无劲力,却哪里伤得他分毫。

段易长笑吟吟地道:“我说你拳上无力,打中了也不会有好大用处,你偏不信,此刻信了吗?”那大汉双目一张,怒气冲冲地道:“比武较量,输就是输,赢就是赢,耍奸使诈的是卑鄙小人。”段阿三等听他辱骂主上,俱都大怒,齐道:“不得无礼。”

段易长却似并不放在心上,对大汉道:“你说我耍奸使诈,那么要如何赢你才算光明磊落,不耍奸使诈?”大汉道:“你我凭真实功夫,拳来拳挡,足来足还,我若不敌,自然没有话说。”段易长道:“好,一切依你。”说着上前替他解开穴道。

那大汉见他伸手在自己胸前推拿几下,一股热气透入经脉,被封的Xue道便即解开,心中也不禁佩服,想道:“原来他也有些功夫,并非纯粹使诈。”

段易长退开几步,把折扇往颈中一插,道:“准备好了吗?”大汉道:“好了。”一语未毕,只见眼前拳影闪动,对方已急风暴雨般地攻了过来。

段易长一口气攻了三十几拳,每一拳都运上了深厚的内力,拳风虎虎,既猛且急。那大汉左支右绌,堪堪把这三十多拳都接了下来,却始终无法缓出手还上一招。待到段易长三十余拳打完,大汉只觉双臂酸软,几乎抬不起来,心中不禁大骇。他向来自负拳法刚猛,只道当世少有人能比,但眼前这年轻人瞧着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居然打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实是大出意料之外。

段易长的这套拳法叫作“大力搏象三十六式”,原是大理段氏的家传武学,只因段家的一阳指在江湖上名声太盛,以至于世人只知段家有一阳指,而不知段家有掌法、拳法等其它武功。“大力搏象拳”力大招猛,原是一套缓出慢打的拳术,纯以力胜。此时段易长故意变慢为快,化缓为急,攻了那大汉一个措手不及。然而要把这路拳法快速使出,而力量不减,足见使拳者功力不凡。

段易长把这套拳法的前三十五式使完,那大汉虽接得颇为吃力,但总算一招不落。段易长退后数步道:“阁下拳法了得,再接我最后一拳。”说完左足跨前,右足后蹬,左掌凌虚一抚,右拳在左掌之后缓缓推出,拳势虽慢但带起的劲风却发出一阵锐啸。那大汉见状知道厉害,深吸了一口气,双臂往中间一抱,又往外一迎,硬接了他这一拳。

段易长的右拳击在他双臂之上,拳劲如涛似浪,压得他臂上关节发出咯咯声响。段易长收拳后退,那大汉臂上压力陡松,不禁长吁了口气,正自暗呼侥幸,忽然一股大力自臂上传来,逼得他腾腾腾连退数步,退到第四步才嘿地一声拿桩站稳,低头再看地下,坚硬的山石上面已被自己踩出了几个寸余深的脚印。

这“大力搏象拳”第三十六招叫做“一拳服象”,练到最深处一拳之力可以击退大象。段易长自幼便修炼内功,此时功力已然颇有根底,他以二十余年的修为使出这一招,果然有一击而服大象的气势。他见那大汉虽退了数步,但终于没有摔倒,显然马步扎实,暗叫了声好,拱手道了声“承让。”

那大汉哈哈笑道:“公子好拳法,好内功,在下佩服之至。你既在武功上赢了我,那么只需你们之中谁留下些许随身之物,便可从此过去了。”段易长愕然道:“什么样的随身之物?”

大汉道:“这随身之物自然不是银钱,而是要随身佩戴的饰物或者手里拿的玩物,比如公子腰间的玉佩或者颈后的折扇都可。”段易长心下踌躇:“这宝玉我自幼戴在身上,自然不能给你,扇子嘛,虽然有些不舍,但也只好忍痛割爱了。”便欲抽出折扇给他。

段阿三忽道:“你说我们之中谁留下随身之物都可以吗?”那大汉点头道:“当然。”段阿三指着手中板斧道:“我这板斧也是随手拿的玩物,这就给了你吧。”说着递了过去。大汉道:“好说,好说。”接过来掂了掂随手插在腰间,随即让开路让他们过桥。

五人也不再多说,依次走过木桥,来到对岸,又转了一个弯,果然遥遥望见前面山壁峭立处建着一座寺院,院墙绵延如一条长龙蟠在山岩之上。众人又走了一会来到寺前,只见山门紧闭,院门左右各生着一株老松,虬枝四出极是苍劲。门上悬挂一匾,上书“金镧寺”三个大字,金漆斑驳,想来年代十分久远。

高耘其一见之下脱口叫道:“好字。”杨烈道:“高大哥眼中除了画就只剩下字了。”众人尽皆莞尔。

段阿三上前拍门,不久门开了,走出一个小沙弥,合十道:“几位施主有何贵干?”段易长道:“请转禀贵寺方丈,就说段易长拜见。”

那小沙弥向众人看了一眼道:“请入内等候。”打开山门把几人让了进去,随即关了门,引众人走过院子,来到一座大殿。那大殿正中供着一尊大佛,慈眉低目,面露微笑。佛前地下放着数个蒲团,几名僧人闭目趺坐,口中念诵佛经,手中铁锤敲在木鱼上得得声响。

小沙弥合十道:“几位请在迦叶殿中稍待片刻,容我进去禀告方丈大师。”段易长道:“有劳小师父。”那小沙弥转过殿角走入后院。

这时红日升在空中,已是巳时过半,殿中除了诵经木鱼之声,再无任何嘈杂。段易长当此佛门清净地,听了一阵诵经声,心中凡俗之气一扫而空,只觉世间再无一物可萦怀,无一事可烦心,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在佛像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高耘其等四人见他拜了,也都跟着拜倒。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殿角说道:“阿弥陀佛,段公子携四护卫大驾光临,真令敝寺蓬荜生辉,老衲有失远迎,还祈公子恕罪。”段易长转身望去,只见一名老僧站在殿角粗柱之旁,满面皱纹,白眉长垂,身后跟着给自己引路的小沙弥,另有一名中年僧人低头合十,似在默默诵经。他识得这老僧便是金镧寺的方丈惠空禅师,自己曾与他见过一面,只是没料到十年时间他竟一老如斯。段易长向惠空还了一礼道:“大师不必客气,在下冒昧来访,原是打扰了大师清修。”

惠空微微笑道:“公子是贵客,请随老衲到静室叙话。”段易长道:“是。”当下与高耘其等随着惠空三人转入后殿。后殿之后又有一进院子,院中一株老松亭亭如盖,松下摆着一张桌子,两尊矮凳,均是青石雕成。高耘其心下暗道:“好一处清净所在。”

几人穿过院子又转过两道偏殿,来到一座小院,院里一排木屋之前长着数株参天古树,那小沙弥上前推开其中一扇木门,惠空对段易长道:“请入内说话。”说罢当先走入,段易长也随后走进,高耘其四人以及那中年僧人则站在门口相候,那小沙弥待两人走入便掩上门扉转身走开。

段易长游目四顾,见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仅一张卧榻,两个蒲团,与十年前一般无二。又见东面墙上挂着一条横幅,上写“摩诃般若”四字,笔意开阔,余韵无穷。段易长细看之下,对这四个字竟生出亲近之感,便似自己的一位亲人朋友所书一般。

惠空道:“蜗居简陋,有榻无椅,还请公子莫怪。”请段易长在蒲团上坐了,自己坐在对面蒲团之上。段易长道:“大师是世外高人,清静简朴,大智大慧,俗世诸般虚礼,也不必在意。今日我来贵寺,便是一名闲人,只因对一些尘俗之事不解,特来请教大师。”惠空合十道:“阿弥陀佛,公子谬赞了,老衲老迈昏庸,如何当得这大智大慧的赞语?”

段易长道:“大师是我大理国有数的高僧,昔年先帝在位时曾道:‘我大理国除崇圣寺外数大师修持最深。’先帝在传授我武艺时也常对大师有所提及,说大师非但佛法深湛,武功也是极高。”惠空道:“先帝虚怀若谷,佛法武学均是举世无双,老衲深自钦服。”

段易长伸手指着墙上的字道:“先帝临终遗言,让我遇到难事可来求教大师,还望大师施展这摩诃般若,帮我大理渡过难关。”“摩诃般若”是梵语的音译,意为超越一切的大智慧,段易长自幼随父学习佛法,深解其中之意,此时说来一则表明自己也是信佛之人,再则也是对他的夸赞。

惠空笑道:“老衲修行数十年,却从来不敢望这超越万物的大智慧,当年先帝写下这幅字赠于老衲,老衲原觉夸赞太过,一直不敢悬挂。直到去年先帝驾崩,老衲心怀故友,才把这幅字拿出来挂在室中,时时看到也可于心稍慰。”段易长听说这幅字是父亲所写,心道:“无怪我觉得这么熟悉。”转而又想字虽在而人已逝,不禁一阵伤感。

惠空脸上笑容隐去,缓缓道:“我一生修行,却放不下心中执念,先帝驾鹤西去,那是归于我佛,我在这空自记挂,唉,唉……”连叹了几口气,又摇了摇头,额下白眉抖了两下。

段易长见他不再说话,便道:“昨日朝中,众臣为赈灾之事争吵,互不相让,有人说应当削减军费开支,所得钱粮用作赈济灾民之用,也有人说如今天下颇不太平,军费绝不能减,至于如何赈灾却又没有想好。恰在此时,北方金国派使臣前来,欲与我大理结盟,共同攻宋。于是那些人便说,索性和金国结了盟,要他们拿钱粮来替我大理赈灾。唉,吵闹不休,一片混乱。”他说到这里想到朝事如此繁琐,真不如在这金镧寺出家做个和尚来得清静,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却引得他悚然而惊:“自己才做了一年皇帝,便忘了父亲临终前把国家托付自己的遗训了?”

惠空听他说罢,闭目思索半晌方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段易长知道这句话出自《左传》,讲的是晋国借道虞国灭了虢国,进而又灭虞国的典故,他如此说当是告诫自己莫蹈前人覆辙,不可与金国结盟。段易长心中也存着这般想法,但担心金国太强,终有一日灭了宋朝,今日自己若不答应结盟,到时金国便可借此发兵讨伐。他把自己的想法向惠空说了。

惠空郑重道:“国与国之间自来只有利益,何来交情?金国若灭了宋朝,岂容我大理存在?到时完颜氏金鞭一指,数十万铁骑便要踏碎我苍洱之间的每一寸土地。在这一点上先帝早有远见。”段易长“哦”了一声。惠空继续道:“先帝文韬武略,是我大理历代少有的帝王。”他说到这里看了段易长一眼,恰好段易长也正看他,他又道:“先帝在位时我大理国力昌盛,远胜前代,但公子可知他为何要一意臣于宋室,要讨那金紫光禄大夫云南王的封号?”段易长道:“我大理段氏本是中原武林世家,昔年南诏也受唐朝所封。”

惠空摇头道:“南诏虽受封唐朝但后也叛唐,况且宋朝封授的金紫光禄大夫能比我大理国君还要尊贵?先帝此举乃是大有先见的做法。”段易长忙问:“那是为何?”

惠空道:“先帝在位时常与老衲谈论天下大势,他说金国是虎狼之国,性好侵略,而宋朝虽是大国,但赵氏皇帝却不喜开疆拓土,因此我大理可与大宋和平相处,但不可与金国以礼相待。他还说如今之势金国日强,南下攻宋,有朝一日宋朝若是不保,则我大理失了抵御金国的屏障,也必亡矣。”段易长思索这些话,觉得果然有理,自己跟父亲见识上的差距居然这么大,不知到哪一天才能像父亲一般治理国家,游刃有余。惠空说到这里也不再说,只让他自己仔细琢磨其中关键。过了良久,段易长道:“赈灾之事大师以为该当如何?”

惠空道:“灾祸之如流水,散而无妨,聚则为患。大禹治水采用疏导之法,公子治理灾祸也当循此法而为。”段易长不解道:“疏导之法?如何疏导?”惠空道:“一地受灾,集全国之力相救,则灾祸便轻。我大理国寺院遍布各地,信民众多,只需令各地有名寺院带头募集钱粮,则灾祸可解。”

段易长想了片刻觉得此法可行,又向他请教几个问题,他也都一一作了解答,眼看板门缝中射进的日光直指向北,已是午时。段易长自清晨登山,到此时粒米未进,早已饥肠辘辘。他初时心中有事浑然忘了肚饿,此刻大事尽解忽然觉得饿得无法忍受,但主人既未提用饭之事,自己也不好开口。

两人又聊了一些佛法武功,忽听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敲了几下,门被“吱”地一声推开,却是那引路的小沙弥,他向两人合十一拜道:“拈花殿备好了素宴,请方丈大师和客人前去用饭。”惠空点了点头,那小沙弥便又去了。

惠空和段易长出得房门,和守在门外的中年僧人以及高耘其等人一同顺着来路返回,进入刚才经过的一座偏殿。只见殿中摆着一张圆木桌子,数把木凳,桌上米饭青菜摆着十几碗。惠空请段易长等坐了,自己便也坐下用饭。只因众人俱都腹中空空,这般青菜白饭吃在口中也觉鲜美无比,远胜皇宫中御厨烹制的佳肴美味。杨烈把嘴咂得滋滋连声,不住夸赞金镧寺做饭的师傅有本事。段易长心事一解,饭量也增,连吃了三大碗饭,外加一碗青菜。高耘其等见他饭量增加,知道此行不虚,心中也是大为放心。

用罢饭,段易长又和惠空闲谈一会,谢他指点款待之情,便即告辞。几人走到迦叶殿后的院中,正要进入前殿,忽然迎面走来三人,却是众人来时路上遇到的摆渡客、空谷歌者以及那守桥的大汉。空谷歌者向高耘其道:“多谢你的墨宝,我已把它放在卧榻之侧,以便日日观摩。”守桥大汉右臂上的伤已经裹好,与摆渡客二人站在一旁并不说话。

众人正疑惑间,惠空道:“这是我寺四大护寺金刚中的三人。”指着摆渡客道:“这是病金刚。”指着守桥大汉道:“这是怒金刚。”那空谷歌者自己道:“我便是文金刚,只是在高兄面前称文,那可有些班门弄斧了。”高耘其道:“哪里哪里,阁下见识不凡,在下深为佩服。”

段易长心想:“一路之上我总觉这三人古怪,原来却是金镧寺的护寺金刚,无怪有这样的好武功。”杨烈道:“四大金刚为何缺了一个?”这一下也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

惠空身旁那名一直未曾出声的中年僧人忽然抬头道:“武金刚自知罪孽深重,剃发受戒,法号叫做惠明”他这一抬头众人都是一凛,只觉他眼中精光闪烁,迫人而来。段易长等人均想:“好深的内功,这武金刚比病怒文三金刚的武功可高得多了。”

那黄脸的病金刚道:“几位的兵器我们都已交到知事的师傅手中,请到山门领取吧。”惠空解释道:“敝寺立有严规,不容外人携带兵器入寺,因此我命他们三人沿途指路,顺便留下各位的兵刃,这一点还请见谅。”

段易长此时才明白一路上渡船、指路、过桥原是早有安排的,只是他心中不解惠空怎会知道自己今日要上金镧寺。他把自己心中疑问向惠空说了,惠空道:“十年前公子随先帝来敝寺进香,那时先帝便有意传位与你,只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无人帮你参详国事,遂和老衲约定,自你登基之日起,三年内可来敝寺咨询。去年公子一登基,我便令他们三人日日在山下守候,生怕误了公子的大事。”

段易长听罢这番话深深体会到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向惠空等人道:“多谢各位眷顾,此番大德在下永记心中。”惠空道:“那也不必。”说罢指着院中松树下的石桌道:“这桌上有先帝与老衲未曾下完的一盘棋,不知公子能否代先帝与老衲下完,也好解了我心中这许多年来的一点牵挂。”

段易长依言来到树下,见那石桌上刻着纵横各十九道的一方棋盘,棋盘上并未摆子,只是刻着许多圆圈和交叉。惠空道:“圆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当年是先帝让老衲执黑先行,老衲虽取先手,但棋力与先帝相差太远,是以局面上反倒占了劣势。”

段易长自幼聪敏好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对弈棋之道尤有心得,眼见得这一盘棋已下了十之七八,局面上双方并无优劣之分,知道惠空如此说法乃是谦虚之辞,遂道:“在下棋力有限,但愿勉力一试,就只怕让大师失望。”说着伸出右手食指,潜运内力,使出家传的一阳指绝技,在棋盘上刻了一个圆圈。这一手以指刻石的功夫比高耘其的以笔刻石其难易程度直有天地之别,看得众人咋舌不已。他下完一子,拱手对惠空道:“请大师落子。”众人见惠空一副老迈模样,虽身有武功但想必比年轻时大有不如,不知他如何刻石落子。

惠空点了点头却不上前,惠明走上一步道:“我来替师兄下这盘棋。”说罢用手指在棋盘上划了一个叉。段易长见惠空并不阻拦,便由得他去下,待见到这一子所落的位置,心中大惊:“原来他棋艺竟如此高明。”此时段易长的白子中有一小块被困在了西南一隅,虽尚有一气,但能否做活还很难言,惠明这一子所落的位置正是他适才所想下步要落子之处,此路被占,白棋要想突围横行更是难上加难。他思索一阵,下了一子,惠明跟了一子,十余步棋居然下了一个时辰。他这片白子越下越多,但却始终无法突出重围,如此这般心思功力大受损耗,只觉疲累不堪。

又下数子,段易长心中忽然想道:“我大理国如今形势便不如这片白子一般吗?西北有吐蕃诸部,东北有大宋,再往北还有一个更强大的金国,若要在这强手如林的天下谋求生存,唯一的方法便是与他国联合,可是联金是万万不可的,那就只有远金联宋了。”接下来又想如何回复金国使者,如何帮助宋朝防金国南侵,只需宋朝无恙,大理也便安全。

众人见他陷入沉思,都以为他局势不佳无从落子,段阿三等不懂弈棋,干着急帮不上忙,高耘其是此中高手,便想上前出谋划策。正在这时,只听段易长突然道:“嗯,便是如此。”他既把大事想通,就可全心放在棋盘上,此后落子甚快。及至最后,两人劫争不断,互不相让。

段易长用右手施展一阳指下棋,下到后来右手五根手指疼痛欲断,眼见这劫争没完没了,便道:“大师棋力超绝,这盘棋就算和了吧。”

惠明用手指刻石落子,用的乃是佛门金刚指力,指名虽为金刚,但毕竟是血肉之躯,此时也是有苦难言,既听他如此说,便欣然应允。

段易长见惠明金刚指力修为深厚,便道:“久闻金镧寺卧虎藏龙,今日得见文武病怒四大金刚,真是三生有幸。”四金刚谦逊了一番,段易长又道:“家父与我谈论天下武学之时,对贵寺的数门绝艺甚是推崇,方才在棋盘之上我见惠明大师的金刚指功力深厚,运使之际纵横开阖,直有金刚之威,但不知与我家传的一阳指绝学是否有长短之分。”他年轻气盛,又是生性好武,见到武学高手便忍不住出言讨教,以印证本身武功。

惠明号称武金刚,爱武之甚由此可见一斑,听他如此说,心中暗想:“段家一阳指乃是天下绝学,如能和段家嫡传的子弟切磋一番也不枉了我苦练这门指法。”但一想到自己剃度受戒的缘由,心中又不禁犹豫起来。

段易长见他沉吟不答,以为他顾念自己身份不便动手,于是道:“大理段氏虽为皇族,但数百年来不敢失武林风范,况且比武切磋点到即止,大师无需多虑。”

惠明回头看了师兄一眼,见他闭目合十,对段易长邀斗的言语似乎并未听到,心中不禁犹豫起来。过了片刻,终于还是好武的心态占了上风,对段易长道:“既然如此,还请公子手下留情。”

段易长笑道:“不必客气。”右脚退后一步,左手平伸胸前,右手食指斜指向下,垂在身侧。惠明似乎仍旧无动于衷,只是低头躬身站着。

段易长知他一定不肯先行出招,于是也不再说客套的话,右手食指微颤,径向他胸前点来。他这一指中宫直进,却是一记虚招,手指离对方胸前尚有半尺便即转向,点他左肩上的云门Xue。云门Xue属手太阴肺经,位于锁骨外端下缘,距任脉只有六寸,乃是一处极要紧的Xue位。惠明见他出手便是打Xue、招数奇妙,不敢怠慢,急抬右手斩他手腕。段易长这一指眼看便可点中对方,无奈对方手掌先行斩到,只得缩回食指,改用中指戳他右腕外侧的阳池Xue。惠明手掌下沉,避开他这一指,迅速握掌成拳嘿地一声击出,这一拳劲力刚猛,声势不凡,拳未到已令段易长感觉呼吸不畅。段易长不敢硬接,飘身退后数尺,堪堪让过这一拳。两人于电光石火间换了数招,惠明功力深厚,力大招沉,攻守之间法度井然,而段易长指法玄妙,身手轻快,招式转换灵巧自如。

段易长被惠明一拳击退之后脚步不停,围着他兜起圈子,右手五指或点或戳,或扫或挑,瞬间攻出十余指。惠明展开金刚指法严密守住门户,把这十余招一一化解,却不乘隙反击。段易长自幼天赋过人,年纪轻轻便尽得家传绝学,武功修为已至很高境界,但因绝少与人动手,临敌经验难免不足。一阳指是段家家传的第一流武功,以之对敌时最讲究气定神闲,一指之出要有雍容华贵的皇者气度,此时段易长久攻不下,心中急躁,正是犯了大忌。惠明临敌经验丰富,知道自己只需再守一阵,待对方招式凌乱之时出力反击便可稳操胜算。这时段易长攻势更急,招数也更加巧妙,有时一指攻出,中途要连转几个方位。惠明对眼花缭乱的指影视如不见,只紧紧守住身周两尺范围,他指力汹涌,接连把段易长指力弹开。

段易长此刻心中已然明白,自己究竟比对方少练了十几年的功夫,功力远逊对方,单凭招数上的变化极难取胜,但他年轻面嫩,要他当着众人面前承认不敌,也是十分难办之事。惠空在一旁看了许久,对两人所处形势自是了然于胸,他见惠明蓄力不发,当是在等待时机,只求一击成功,但段易长远来是客,又是帝王之尊,如若在金镧寺失了面子,终究不妥,当下高宣一声佛号道:“段公子与惠明师弟势均力敌,不分轩轾,不必再打,请罢手。”说着侧身往中间一站。二人斗得正紧,急切里收手不及,两指竟都点在他身上,惠明一指点在胸前,段易长一指点在背后。

段易长大惊之下急忙跃开,随即上前察看。惠明啊的一声惊呼,伸手去拉师兄手腕。惠空向惠明摇了摇头,转身对段易长道:“段家一阳指不愧为天下第一的指法,老衲大开眼界。”

段易长生怕自己刚才全力发出的一指伤了他,待见他说话如常,方才放心,拱手道:“惠明大师功力深厚,在下力有不敌,原是输了。”

惠明低头不语,惠空却道:“胜是空,败也是空,勘不透其中关键,那才是真的输了。”他这几句话暗含佛理,听得惠明一阵惶恐。

段易长心中的几件大事都已有了结果,也和惠空切磋完了武艺,诸事一了便欲告辞离去,转身时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向惠空道:“明日是二月初八,我儿弥月之喜,只是这些日子国事靡繁,连名字也没来得及取,还请大师代为取名。”这名皇子是段易长的长子,按理当为日后的太子,给太子取名本来是件大事,但是大理国地处偏远,皇室礼仪并不十分严格,因此他便开口请惠空代劳。惠空也不推辞,低头冥想一阵道:“但愿他日后能智德兼备,兴国爱民,就叫段智兴吧。”

段易长把“段智兴”三字默念几遍,深深咀嚼“智德兼备,兴国爱民”这八个字的意思,心想:“这不光是对我儿的期望,也是对我的勉励啊。”拱手道了声“多谢”,一声长笑,带同高扬郑赵四人穿过前殿,在山门处取了兵刃,直奔山下而去。

夜晚回到皇宫段易长把日间各事又回想一遍,细微之处也都作了安排,次日早朝时让太监一一宣讲,再把金国特使召来告知不与结盟的决定,遣其回国,而后派使臣出使大宋,进贡珍宝、良驹、美女、茶叶等礼物,以示永远臣服。

点击这里复制本文地址 以上内容由趣钓网整理呈现,请务必在转载分享时注明本文地址!如对内容有疑问,请联系我们,谢谢!

相关内容

模板文件不存在: ./template/plugins/comment/pc/index.htm

Copyright © 2012-2024 趣钓网 版权所有

钓鱼比赛视频 | 高手钓鱼视频 | 海钓视频 | 台钓视频 | XML地图 | HTML地图

qrcode
返回顶部
X趣钓网

截屏,微信识别二维码

微信号:

(点击微信号复制,添加好友)

  打开微信

微信号已复制,请打开微信添加咨询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