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名家散文⑦
丰子恺
普陀山,是舟山群岛中的一个岛,岛上寺院甚多,自古以来是佛教胜地,香火不绝。浙江人有一句老话:“行一善事,比南海普陀去烧香更好。”可知南海普陀去烧香是一大功德。因为古代没有汽船,只有帆船;而渡海到普陀岛,风浪甚大,旅途艰苦,所以功德很大。现在有了汽船,交通很方便了,但一般信佛的老太太依旧认为一大功德。
我赴宁波旅行写生,因见春光明媚,又觉身体健好,游兴浓厚,便不肯回上海,却转赴普陀去“借佛游春”了。我童年时到过普陀,屈指计算,已有五十年不曾重游了。事隔半个世纪,加之以解放后普陀寺庙都修理得崭新,所以重游竟同初游一样,印象非常新鲜。
我从宁波乘船到定海,行程三小时;从定海坐汽车到沈家门,五十分钟;再从沈家门乘轮船到普陀,只费半小时。其时正值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香客非常热闹,买香烛要排队,各寺院客房客满。但我不住寺院,住在定海专署所办的招待所中,倒很清静。
我游了四个主要的寺院:前寺、后寺、佛顶山、紫竹林。前寺是普陀的领导寺院,殿宇最为高大。后寺略小而设备庄严,千年以上的古木甚多。佛顶山有一千多石级,山顶常没在云雾中,登楼可以俯瞰普陀全岛,遥望东洋大海。紫竹林位在海边,屋宇较小,内供观音,住居者尽是尼僧;近旁有潮音洞,每逢潮涨,涛声异常宏亮。寺后有竹林,竹竿皆紫色。我曾折了一根细枝,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这四个寺院都有悠久的历史,都有名贵的古物。我曾经参观两只极大的饭锅,每锅可容八九担米,可供千人吃饭,故名曰“千人锅”。我用手杖量量,其直径约有两手杖。我又参观了一只七千斤重的钟,其声宏大悠久,全山可以听见。
这四个主要寺院中,紫竹林比较的最为低小;然而它的历史在全山最为悠久,是普陀最初的一个寺院。而且这开国元勋与日本人有关。有一个故事,是紫竹林的一个尼僧告诉我的,她还有一篇记载挂在客厅里呢。这故事是这样:千余年前,后梁时代,即公历九百年左右,日本有一位高僧,名叫慧锷的,乘帆船来华,到五台山请得了一位观世音菩萨像,将载回日本去供养。那帆船开到莲花洋地方,忽然开不动了。这慧锷法师就向观音菩萨祷告:“菩萨如果不肯到日本去,随便菩萨要到哪里,我和尚就跟到哪里,终身供养。”祷告毕,帆船果然开动了。随风飘泊,一直来到了普陀岛的潮音洞旁边。慧锷法师便捧菩萨像登陆。此时普陀全无寺院,只有居民。有一个姓张的居民,知道日本僧人从五台山请观音来此,就捐献几间房屋,给他供养观音像。又替这房屋取个名字,叫做“不肯去观音院”。慧锷法师就在这不肯去观音院内终老。这不肯去观音院是普陀第一所寺院,是紫竹林的前身。紫竹林这名字是后来改的。有一个人为不肯去观音院题一首诗:
借问观世音,因何不肯去?
为渡大中华,有缘来此地。
如此看来,普陀这千余年来的佛教名胜之地,是由日本人创始的。可见中日两国人民自古就互相交往,具有密切的关系。我此次出游,在宁波天童寺想起了五百年前在此寺作画的雪舟,在普陀又听到了创造寺院的慧锷。一次旅行,遇到了两件与日本有关的事情,这也可证明中日两国人民关系之多了。不仅古代而已,现在也是如此。我经过定海,参观鱼场时,听见渔民说起:近年来海面常有飓风暴发,将渔船吹到日本,日本的渔民就招待这些中国渔民,等到风息之后护送他们回到定海。有时日本的渔船也被飓风吹到中国来,中国的渔民也招待他们,护送他们回国。劳动人民本来是一家人。
不肯去观音院左旁,海边上有很长、很广、很平的沙滩。较小的一处叫做“百步沙”,较大的一处叫做“千步沙”。潮水不来时,我们就在沙上行走。脚踏到沙上,软绵绵的,比踏在芳草地上更加舒服。走了一阵,回头望望,看见自己的足迹连成一根长长的线,把平净如镜的沙面划破,似觉很可惜的。沙地上常有各种各样的贝壳,同游的人大家寻找拾集,我也拾了一个藏在衣袋里,带回去作纪念品。为了拾贝壳,把一片平沙踩得破破烂烂,很对它不起。然而第二天再来看看,依旧平净如镜,一点伤痕也没有了。我对这些沙滩颇感兴趣,不亚于四大寺院。
离开普陀山,我在路途中作了两首诗,记录在下面:一别名山五十春,重游佛顶喜新晴。
东风吹起千岩浪,好似长征奏凯声。
寺寺烧香拜跪勤,庄严宝岛气氤氲。
观音颔首弥陀笑,喜见群生乐太平。
回到家里,摸摸衣袋,发见一个贝壳和一根紫竹,联想起了普陀的不肯去观音院,便写这篇随笔。
302.旧京速写贺昌群
一闪眼十多年,生活在上海滩的所谓工业社会里,生活随着钟表的摆动铸成了定型,倒也不觉得怎么讨厌,反而一旦脱了轨,却有些不惯起来。虽然有时十分气闷不过了,情愿赶着制造一两篇东西出来卖了钱,随着几个朋友作个短期旅行,却也别具风味,我们这样的竟经游了好几处江南风物秀丽的地方,如今这些印象还深深的珍藏在记忆里。
去年,离开上海时,有个朋友对我说:“上海总是我们的根据地,几年后最好仍得转上海来。”朋友的话,自然是表示他对于这种变态的都市生活还不曾厌倦,连带的意思,或许因为上海是出版界的中心,稿费生活的人们所寄托的地方吧。不幸我的这位朋友如今已在敌人的大炮和炸弹击之下做了失业的牺牲者,不得不放弃了这种畸形的都市生活到内地去了。
北来一年多,对于北方的风俗习惯,世态人情,印象是一天淡薄一天,每日过的是打钟上课的生活,与在上海时刻板似的编辑生活,不过是五十步百步而已。
北方的一切,自然是“北方的”,这话并不含糊,一个人只要想到用“南方的”这个词儿做对比,大概就得了。假如还不明白,我再说,譬如上海战事,南方人有这样的勇气,可是不能“打破沙锅纹到底”,徒然成了一种感情的发泄,长江流域的人似乎都犯着这样的毛病;然而天津战事,北京人已经被证明没有这样勇气,似乎陷在屈辱的保守中,较少一些感情的冲动。这两种在国家的生存上不都是危险的病态吗?再从普通社会生活说,北平的人似乎比京沪的人认真些,所以这里中等阶级的人,较江南同等阶级的人多一些闲情,不那样扰扰攘攘的。(例如,这里的花店特别多,爱花惜草,也是一种闲情,而这里无论贫家富户总是花儿草儿的,上海的人就难得了。)然而,这当中却都具有一种绝对的同一的国民性,就是民族衰微期中道德上、精神上的堕落。要消灭这种堕落的根性,自然只有仍用口头禅的话来说,必须国民自己振作起来,督促国家政治上轨道,努力从事社会建设,社会改革之一途。
南北的经济情形,现在远不如古书中所记的了,古书说,北人勤俭重农,多富豪,而“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少千金之家。”这情形现在真不能这么说。在北平天津竟找不出一家国人自办的大商号可与上海的相比拟,天津号称最大的百货商店,较之上海的先施永安,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北平更不用说,前门外大栅栏一带的各大商店几乎门可罗鬼,而东安市场西单商场却格外热闹,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资产阶级的没落,而小资产阶级增多,小资产阶级的没落,而贫民增多,于是乎社会大贫矣。自山西的汇兑业被银行抵倒之后,上海变成全国经济中心,南方人已执金融界的牛耳,旧京的昔日豪华,已如春去,北方社会眼见的一天寂寞一天。
在这寂寞的景象中,北平独有令人留连的去处。在上海我们向来过着紧张的生活,连撤污的时间有时也得列在日程表内,这里却什么都是从从容容的,大街上人们总是怡然自得的走着,偶而呜呜来一辆汽车,老远老远就躲了。这里又是洋车的世界——洋车的装制很精致,比上海的“包车”有过之无不及,——无论冷街僻巷的树荫下,总看见三五辆悄悄地待着。最能显示这古城的风光的,是当日长人静,偶然一二辆骡车的铁轮徐转声,和骆驼颈铃的如丧钟的动摇声,或是小棚屋里送出来的面棒的拍拍声,在沉静的空气中,响应得愈加沉静。还有呢,在炎炎夏日当空时,人们是稀稀疏疏懒洋洋的这里那里躺在树荫下,紧贴着墙边见到一两个行人,这时你便可听到拿着两个小铜碟当当的敲着:“酸梅汤您来一碗呀”,这样叫着的声音,格外亲切,常使我想到《水浒》上梁山泊好汉的豪壮的口吻。——我爱听北方劳农民众的这种口吻,这里面藏着爽直的真情,饱含着诗的美,可惜我没有这样的诗才,不能从这中间拣选出适当的字句来,组成一些美好的诗篇。
初来这里,似乎觉得满眼都是灰色的,房屋这么低矮,一般不盖瓦,是用泥灰或草和泥砌的,这大概是御防风灾吧,尤其是农村的房屋,我很替他们担心,要是像江南梅雨时节,准会坍塌。今年,据说长江中部的低气压流行到北方来,雨量特多,而这古城里的房屋和墙壁就倒不了少。房屋的建设(当然不算洋房)总是三合或四合,中间一个天井,没有例外,而楼屋是没有的,却比上海乡下那种中国式的房子舒畅的多。前清所谓京官们的住屋,那结构我觉得也有趣。日本人有句话“不到日光,不要言轮奂。”日光的殿宇代表日本的建筑,不到北平亦不要谈中国的建筑。代表中国的建筑,自然是属于故宫的各种建筑了。
我说北平独有令人流连的去处,是有“历史癖”的人才容易感到。你如果要想领略古代的制作,这里有周鼎殷盘,秦砖汉瓦;你如要想鉴赏法书名画,这里有唐宋元明各家的手泽;你如果要摩挲骨董,这里有的是,不过你得谨防假冒;你如要结伴清游,这城内有三海(中海南海北海)和中山公园,可以泡壶香片,坐在树荫下或水榭上,手持一卷,这样整天的时间便可悄悄滑过,要是五脏神起了风潮,也不用回家,就在茶桌上叫一盘“窝窝头”或面食,很可口;如果还有游兴,城外郊近郭之地,如颐和园如西山,风景的幽秀也不下于西湖,还可以连带去凭吊圆明园的遗址,高吟拜伦吊希腊的名句: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
(长夏骄阳纷灿烂,)
But all,except their sun,is set。(忧伤旧烈之无余。)
每到阴历正月,北平仍保存着旧来“过年”的盛况,别的不用说,只这琉璃厂海王村公园一带,自初十到十五的几日间,吃的玩的,什么骨董字画,沿街摊得水泄不通。北平人做玩艺儿,的确比上海城隍庙的高明,虽然土气颇重,而别具心机。这厂信远斋的。这名儿,去年曾纠正我一个错误的观念,要是读者不曾到过北方,这也许于你是一点新知识。你看过鲁迅君仿张衡四愁的《我的失恋》一诗么?那诗第二首是:
我的所爱的闹市。想去寻她人拥挤,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这“冰糖壶卢”我从前总以为是冠生园卖的那种空心磁菩萨或磁葫芦,里面装糖,给孩子玩的。那知大谬不然,这冰糖壶卢是海棠时(北平出产最多),外面浇上一层糖衣,有时部开中间嵌上一片胡桃或山楂糕,颜色是红的黄的都有,极玲珑可爱,七寸来长的竹杆上这样串着六七个,只卖十二个铜子,就是这东西!
说到琉璃厂也是令人可以盘桓竟日的,但这去处却与三海公园不同了,这儿是旧书店的大卖场,仿佛像东京的神田和本乡一样,大小书店新的旧的都集中在这里。北平的书肆,可以分为三个区域,一是琉璃厂一带,二是隆福寺一带,三是东安市场。琉璃厂一带,新旧书店杂列着,隆福寺几乎全是线装书店,东安市场除一二爿线装书店外,全是第二手的洋装或假装书铺或摊子。到这些地方的顾主们大概也可以分三种不同型的人,琉璃厂是遗老少和“摩登”都有,隆福寺便全是古香古色的老的少的所谓学者之类了,东安市场内一望人头挤挤,近来经上海各家书店告发,渐渐绝迹了。
常听人说,北平是文化的中心,自然不仅是这几处旧书肆便可代表的,应当包括故宫博物院、古物陈列所、历史博物馆、自然博物馆、国立北平图书馆和那些古色斑斓的骨董铺。我们在这古城里所见到的,无处不是文化的遗骸,不觉会使你起一种怀古的幽情。你如进故宫,看到“金銮宝殿”(乾清宫)会使你油然想到当年主宰全国政治的发动机,就在这横顺不过几步宽的台基上的一张矩形椅上,真是marvellous!关于故宫,我打算在最近整理一篇游记出来,给未曾去过的读者一个卧游的机会。
北平文化机关中,使我满意而又不满意的是国立北平图书馆,在藏书的质的方面,她是令我们满意的,虽然量并不甚多。可是建筑上就花了一二百万,只是油漆听说就得十几万,而只成一个工字形的建筑,那内部的容积可想而知。要是置身其间,真如刘姥姥闯进大观园,令人手足无所措的。我们这种穷国民,只希望有更多的图书给我们阅览,似乎用不着这样富丽堂皇的专销外国材料的建筑。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到我们国民性穷俭是穷俭得来连洗澡钱都可以节省,穷奢是穷奢得来务求极致,一门一窗都要与外国最讲究的比肩,好像中国真是很富有的。我不信像北平图书馆的这种建筑,就算是代表泱泱大国之风,或就是代表中国的建筑。
上边拉杂写了许多,似乎我把北平吹成了一个“乐园”,这里我得赶紧声明,我原说是有历史癖的人不妨来这儿观光一下,因为在这样舒松的环境里,周围是或浓或淡的暮气笼罩着,生活是只有趋于逸乐的陷阱中,对于社会国家的思想算是多事,时间观念自然更是淡薄,这也可以从些小事里举也证据来。譬如在澡堂里浴洗完了,照例要困一觉或躺个四五十分钟,这并不算什么,因为较有时间观念的上海人也是这样;可是,这中间绝不同的是这里还得叫一两盘菜,一瓶白干儿,一个人自斟自酌的就在这小几上喝起来,待到耳烧面烧的时候,才躺一觉,早已是一两个钟头了。听说北平某著名学者在每上澡堂,总得悠悠地吃完一块钱的美国橙子才了事。这些话未免唠叨,可不是吗?所以常有人说,中国振兴,希望还是在长江流域,我想是有道理的。
作者简介:贺昌群(1903—1973),文学研究会会员。著有《元曲概论》等。
303.北平西山的红叶熊佛西
顷接方镇华先生函,谓明日适为重阳,请约寿昌史同到隐山一观红叶。
啊,又到重阳了。这是多么美丽而富诗意的日子!虽古人有“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但这仅限于写韵江南的景色,而在北平的重阳永远是秋高气爽,天上没有半点灰暗,长空一色蔚蓝,金黄的阳光照耀着古老辉煌的古城!
尤其是北平郊外西山的红叶,在重阳的时候正红透了心,真使人迷醉!从香山(静宜园)沿着石板小道,穿过松林登山,几乎满谷都是红透了的红叶!假使全是红叶还没有什么特色,而最特色的是红叶里陪衬着一株株的葱翠的松树!人家说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我却说红叶比花更热情,且比任何更美丽!人家说它没有香味,而我正因为它没有香味才热恋它,才觉得它有无限的诗意!它的“红”不是汪红,不是桃红,不是深红,不是黑红,而是一种红透了心的热红!它没有丝毫的“杀气”,也从不引人发生香艳的肉感,而仅仅象征着诗人的心!象征人类一片赤诚的热情!
一片红叶可以引起相思,一片红叶可以引起画意,一片红叶可以引起人类的爱,同情。
然而看红叶要像看江南的“映山红”一样,满山满谷的都是一遍红,那才够味儿!仅是一遍红还不够,还得有蔚蓝的青天陪衬着,金绿的阳光洒射着,葱翠的松林烘托着!这样才够艳丽,才够美,才够味儿!
但是这样的景色只是北平的西山有!
其实南京栖霞的红叶也很美,不过是另外一种味道,它是稀疏疏的点缀在石崖上,槁木上,红通通的中间略略的透出屑微的浅绿与浅黄,虽没有古老龙虬的苍松烘托着,然而有浩浩荡荡的长江之水陪衬着,也另有一种韵味。然而较之与北平西山的红叶似仍有逊色。
自从北平沦陷以后,人们常常追恋着北平西山碧云寺的月色,玉泉山的清流,颐和园的长廊,卧佛寺的幽静,而我念念不忘的还是西山的红叶!
作者简介:熊佛西(1900—1965),作家。著有《佛西论剧》,话剧《赛金花》、《屠户》,小说《铁苗》、《铁花》等。
304.雨中之城韩浩月
记得几年前,我乘车去看一个朋友。路上下了雨,目的地达到了,我没有勇气下车。在面对抉择的时候,我是个有点忧郁的人。车继续向前,心情如窗上的玻璃,被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错过了一座城,奔向下一座城。我以为不久后雨会停下来,我不至于被淋湿。车到终点,雨更瓢泼。我恍然发觉,其实,从一出发,我就是奔这座城而来,奔另一个人而来,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已。
盛夏已到了强弩之末,于是这雨更像一场怨气,宣泄得无所顾忌。一片雨追逐着另一片雨,灰色的雨衣像一枚树叶,蓝色的雨衣像一枚树叶,绿色的雨衣像一枚树叶……我没有雨衣,我像一片树叶,飘来飘去。
眼镜店急匆匆地关了门,大厦里的员工眼巴巴地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自行车和汽车在雨水里没有什么区别,人的眼睛一旦被淋湿,都会显得有点弱智。我摘下眼镜,用衣角擦干净镜片,雨恰巧在此时吹歪了我的身子。
我奔跑在雨中。鞋子里踩出许多的泡泡。雨编织着大写意的瀑布。所有行走的事物都是那么的缓慢。我看到了朦胧的红灯,止住脚步,在十字街头,我不知该何去何从。
回到家的人们换上干爽的衣服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了。忧伤的孩子蹲在门口犯了愁。紧接着来临的将是一个漫长的雨夜……
我拿出IC卡准备打一个电话。在电话边雨的声音没有占线的声音清晰。后来电话通了,却已经没有人接听,耳边尽是“哗哗”的雨声。
难道我到这里来,只为见一个人?只为打一个电话吗?命中注定的这场雨实现了我的愿望,却又如此残酷地摧毁了我所有的想象和盼望。我如此脆弱,一场雨轻易改变了我的心情,我“喀哒”一声挂断了话筒,夜在那一刻黑了。
我一个人等在回家的站台上。我等的车久久没来。我知道它终究会来,所以我一直耐心地等。直到现在,那场雨在我的灵魂里就没有停过。那雨中之城早已阳光灿烂了……
305.桂林山水方纪
到了桂林,每日面对着这胜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看着它在朝雾夕辉、阴晴风雨中的变化,实在是一种很大的享受。于是众心里,羡慕起住在桂林的人们来了。虽然早在二十三年前,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桂林的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过半年多;但那时候,一来年青,二来也没有看风景的心情,除了觉得这些山水果真奇展品,七星岩里还可以躲躲空袭之外,于它的胜美之处,实在是很少领略的。一九五九年夏天——刚好过了二十年,李可染同志由桂林写生回到北京,寄了一幅画给我看,标题是《桂林画山侧影》。一下子,我就被画幅吸引了,画面把我带了一种可以说是幸福的回忆中——不仅是桂林的山水,连同和这相关联的那一段生活,都在我记忆里复活起来。那些先前不曾领会的,如今领会了;先前不曾认识的,如今认识了。桂林山水,是这样逼真地又出现在我面前。这时,我惊叹于艺术的力量之大,感人之深。并且惊叹之余,还诌了这样四句不成样子的旧诗寄他:
皴法似此并世无,墨犹剥漆笔犹斧;
画山九峰兀然立,语意新出是功夫。
这次重到桂林,置身桂林山水之间,使我又想到了可染同志的这幅画。于是就记忆,印证了画与山的关系,艺术与真实的关系;明白了它们怎样地从自然存在,经过画家的劳动,变为有生命的、可以打动人心灵的艺术作品。
桂林山水的宜于入画,古人早已注意到了。宋代诗人黄庭坚就写道:“桂岭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嵯峨。李成不生郭熙死,奈此千峰百嶂何。”诗人的意思,恐怕不止是说当时画家画桂林山水的少,还在说,即使李成、郭熙在,也还没有画出如桂林山水的这般秀丽来吧?后来元明人多画黄山,到清初的石涛,由于他的出生桂林,才把他幼年的印象,带入山水画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到了近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便以能“遍写桂林山水”为生平得意,齐白石更说“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了。所以看起来,桂林山水的入画,对于丰富中国山水画的技法,该是不无关系的。
至于在文学上,为桂林山水塑造出一种形象,为人所公认,并能传之千古,恐怕至今还要推韩愈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两句。他把桂林山水拟人化,比喻为一个素朴而秀美的女子,确是有独到的观察。虽然这种形象,在我们时代的生活里已桂林山水的面貌和性格来的。这次到桂林,登叠踩山,攀明月峰,凌空一望,果然,漓江澄碧,自西北方向款款而来,直逼明月峰下,然后向东一转,穿桂林市,绕伏波山、象鼻山,向东南而去。正象一条青丝罗带,随风飘动。而周围的山峰,在阳光和雾霭的照映中,绿的碧绿,蓝的翠蓝,灰的银灰,各各浓淡有致,层次分明;正象美人头上的装饰,清秀淡雅。
概括一带自然面貌,塑造出鲜明的形象来,在文字上是不容易的,往往不是过分刻画,就是失之抽象。难怪后来的诗人,包括那些知名的如黄庭坚、范成大、刘后村等等,虽都到了桂林,写了诗,但却没有一个形象如韩愈的这般概括而生动。范成大写《桂海虞衡志》,极力状写桂林山水的奇异,结果是人家不相信,只好画了图附去。可见用语言文字,表现一些人所不经见的东西,是需要一点艺术手段的。
古人于描写山水中创造意境,不独描写自然的面貌,是早有体会的。所以山水画、风景诗,才成为作者思想与人格的表现。柳宗元的遭贬柳州为“摎人”,终日“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结果是写出了寻些意境清新、韵味隽永的散文来。试读众《桂州訾家洲亭记》以下,至《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的十来篇,在描写桂林一带的山水上,真是精美无匹。这些散文虽只记述一次出游,或描写一丘一壑,一水一石,长不逾千,短的不到二百字,但那观察之细微,体会之深入,描绘之精确,文字之简洁,在古代描写风景的散文里,可以说是少见的。柳宗无在这些文章里创造了一系列前人所无的境界,到最后,却自己写道:“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而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他对这样的山水得出一个“清”字的境界来,这于他那个时代的桂林的自然面貌,并自身遭遇的感受,是非常确切的。但当他概括地写到桂林的山,便也只有“发地峭竖,林立四野”八个字了。
在散文里面,描写桂林山水的的真实性、具体性上,倒要推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他的散文很少概括和比拟,但却忠实而详尽。读起来你不免要为他的游兴所动,为他的辛勤所感,为他的具体而生动的记游所心向往之。不过你要想从他的记述里去想象桂林山水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也不易。他自己就说:“然予所欲睹者,正不在种种似也。”他是另一种游法,另一种写法的。他记述自然面貌,道路里程,水之所出,出之所向。人的游记,不独是好的文学作品,而且留下许多有用的科学资料。所以看起来,徐宏祖倒是古今第一个最会游历的人。他的不辞辛苦地游,倾家荡产地游,走遍天下,所到之处,如实记载,即兴发抒,不拘一格,不做规拟,倒成了他的散文的最能引人入胜的特色。
所以从古以来,山水怎么看,恐怕是各人各有心胸的。但一切既反映了自然真实面貌,又创造了崇高意境的,则无论是绘画、诗、散文,都成为了我国人民的精神财富,为我们伟大祖国的富丽山河,赋予了种种美好的形象和性格,启示了和发展着人们的爱国主义思想情感。
桂林山水,毕竟是美的。早晨起来,打开窗子,便有一片灰得发蓝的色扑进房子里来,照得房间里的墙壁、书桌,连同桌上的稿纸,都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岚的照耀,绿得更深,红得更艳了。
当然,这是太阳的作用。太阳这时还在山那面,云里边。由于重重山峰的曲折反映,层层云雾的回环照耀,阳光在远近的山峰、高低的云层上,涂上浓淡不等的光彩。这时,桂林的山最是丰富多彩了:近处的蓝得透明;远一点的灰得发黑;再过去,便挨次地由深灰、浅灰,而至于只剩下一抹淡淡的青色的影子。但是,还不止于此。有时候,在这层分明、重叠掩映的峰峦里,忽然现出一座树葱茏、岩石堎增的山峰来。在那涂着各种美丽色彩的山峰中间,它象一是一个不礼貌的汉子,赤条条地站在你面前——那是因为太阳穿过云层,直接照在了它身上。
接着,便可以看到,漓江在远处慢慢地泛着微光,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了。太阳把漓江染成了一条透明的青丝罗带,轻轻地抛落在桂林周围的山峰中间。
这时,你可以出去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有时是转过一幢房子,忽然一座高倚天表的山峰,矗立在你面前。有时是坐在树下,透过茂密的枝叶,又看到它清秀的影子。或者在公园的亭子里,你刚探出身,一片翠幕般的青峰,就张挂在亭子的飞檐上。如果站在湖边,它那粼粼波动的倒影,常常能引起你好一阵的遐思。
这样,桂林山水,总是无时无处不在你的身边,不在你眼里,不在你心里,不在你的感受和思维中留下它的影响。
但是,如果住在阳朔,那感觉不知会是怎样的?就去过一次印象说,只好用“仙境”二字来形容。那山比起桂林来,要密得多,青得多,幽得多,也静得多了。一座座的山峰,从地面上直拔了起来,陡升上去却又互相接连,互相掩映,互相衬托着。由于阳光的照射,云彩的流动,雾霭的聚散和升降,不断变换着深浅浓淡的颜色。而且,阳朔的山,不像桂林的那样裸露着岩石,而是长满了茂密的丛林,把它遮盖得象穿上了绿色天鹅绒的裙子。这还不算,最妙的是在春天,清明前后,在那翠绿的丛林中,漫山遍野开满了血红的杜鹃。就象在绿色天鹅绒的裙子上,绣满了鲜艳的花朵。这使得人在一片幽静的气氛中,能生发出一种热烈的情感。
到阳朔去,最是是坐了木船在漓江里去。单是那江里的倒影,就别有一番境界。那水里的山,比岸上的山更为清晰;而且因为水的流动,山也仿佛流动起来。山的姿态,也随着船的位置,不断变化。漓江的水,是出奇的清的,恐怕没有一条河流的水能有这样清。清到不管多么深,都可以看到底;看到河底的卵石,石上的花纹,沙的闪光,沙上小虫爬过的爪痕。河底的水草,十分茂密。长长的、象蒲草一样的叶子,闪着碧绿的光,顺着水的方向向前流动。
从桂林到阳朔,有人比喻为一幅天然的画卷。但比起画卷来,那山光水色的变化,在清晨,在中午,在黄错,却是各有面目,变化万千,要生动得多的。尤其是在春雨迷蒙的早晨,江面上浮动着一层轻纱般的白蒙蒙的雨丝,远近的山峰完全被云和雨遮住了。这时只有细细的雨声,打着船篷,打着江面,打着岸边的草和树。于是,一种令人感觉不到的轻微的声响,把整个漓江衬托静极了。这时忽然一欸乃,一只小小的渔舟,从岸边溪流里驶入江来。顺着溪流望去在细雨之中,一片烟霞般的桃花,沿小溪两岸一直伸向峡谷深处,然后被一片看不清的或者是山,或者是云,或者是雾,遮断了。
这时,我想起了可染同志的《杏花春雨江南》……
但是,接着,“画山”在望了。陡峭的石壁,直立在岸边,由于千百万年风雨的剥蚀,岩石轮廓分明地现出许多层次,就象无数山峰重叠起来压在一起。这些轮廓的线条,层次的明暗,色彩的变化,使人们把它想象成为九匹骏马,所以画山又称“画山九马图”。九匹骏马,矗立在漓江岸边的石壁上,或立或卧,或仰或俯,或奔腾跳跃,或临江漫饮,看上去确是极为生动的。但是,可染同志的那幅《桂林画山侧影》,同时在我记忆里复活起来,而且是更为生动地在我面前出现了。
画的篇幅不大,而且是全不着色的白描。整个画面,几乎全被兀立的山岩占满了,只在画面下部不到五分之一的位置,有一排树木葱茏的村舍,村前田塍上,有一个牵牛的人走来。但这些都不是画的主体,也不引起观者的特别的注意。而一下子就吸引了观者的,正是那满纸兀立的山岩。山岩象挨次腾起的海上惊涛,一浪高过一浪,层层叠竖,前呼后拥,陡直地升高上去,升高上去,直到顶部接近天空的地方,才分出画山九峰的峰峦来,而山岩石壁,直如斧劈斩一样,棱嶒峻峭,粗涩的石灰岩质,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于是整个画山,现出一种雄奇峻拔、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时,在我面前,画山仿佛脱离开周围的山而凸现出来,活动起来,变成了一个有生命,有血肉,有思想 和情感的物体。自然存在的山,和艺术创作的山,竟分不出界限,融为一体。
但是,这只是一刹那间事。等到画山过去,印象消逝,在我记忆里,便只剩下一种雄奇的意境,奋发的情思了。……
坐在船头,我木然地沉思着,并且象是有所领悟地想到:人的劳动,人的精神的创造,是这样神奇!它象是在人和自然之间,搭起了一座神话中的桥梁;又象是一门神话中的金钥匙,打开了神仙洞府的门。人们通过这桥梁,走进这洞门,才看清了自然的底蕴,自然的灵魂。
桂林山水,从地质学的观点看来,不过是一种“喀斯特”现象:石灰岩的炭酸钙质,长期为水溶解,而形成“溶洞”地区。除桂林外,云南的石林,也是地质上所谓的“喀斯特最发育”的地区。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它们本身原无所谓美丑。它些山水的美,和有些山水的不美,或不够美,原是人在社会生活中,长期观察和比较的结果。而这美丑的观念,正是人对自然界施加劳动和意识作用的产物。人对自然的这种劳动和意识作用,已经是历史形成了,自然美也就成为了一种独立的客观存在。并且,在不同的时代和阶级,不断地改变着人对自然美的观点,而使得人对自然的认识,日益深刻和丰富起来。
山水画作为一种艺术,从古以来就成为了帮助人们认识自然,欣赏自然美,进而帮助人们“按照美的法则”,改造自然的一种手段。和所有的艺术一样,它的力量是建筑的对自然的深刻观察深刻,而且描写具体;因而看起来真实而且有力。结果,就使你从对山水的具体感受中,不知不觉进入了画家所创造的精神境界。无论是雄伟,无论是壮丽,无论是种种可以使你对祖国山河油然而生的爱恋情绪。这时,你会感觉到,你的爱国主义是具体的,有力量的,是饱和着自己的经验和感受在内的激昂奋发的情绪。于是,画家的劳动,也就在这时得到了报偿。
可染同志近年来画了不少写生作品,他把自己这种创作方法叫做“对景创伤”。在这些作品中,当然没有凭空虚构,但也没有临摹自然。他总是描写一个具体对象,并且把所描写的对象放在一个具体刻画中,去表现对象的精神世界。这样,就在这些叫做“写生”的作品中,产生了那种人人可以看得见,感觉到的祖国河山具体而又普遍的典型性格。
也许正是在这一点土吧,《桂林画山侧影》成功了。它透过对桂林的石炭岩质的真实而大胆的刻画,表现了桂林山水的精神面貌。因而对观众,对我,产生一种能以根据自身经验去进一步认识生活的艺术的力量。
1962年4月,桂林
摘自: 《人民文学》1962年7月号
306.牡丹园记严阵
一九五三年,四月,我到皖南去,经过狮子山下,遇上了雨。江南人在这人季节出门,总要带把伞的,我初来,没有这个习惯。雨,虽是很细,却不紧不慢,下得挺有耐性,眼前的狮子山,只一会,便裹在雨雾中了。
雨不停的下,石级小路被雨水洗得分外明净。路两边新拔节的翠竹,被碎雨星罩着,绿蒙蒙的,望不到边际,路下的山冲里,一片桃林,初开的桃花,笼在这四月的烟雨里,氵印 出一层水润润的红雾。这蒙蒙的绿意,这团团的红雾,真象刚滴到宣纸上的水彩一样,慢慢地浸润开来,呵,这奇妙的春雨,它正给未来孕育着怎样的景象啊!
我正往前瞳,背后却却隐约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把黄中透红的雨伞,穿过透明的雨丝,向这边移动着。雨是迎着脸下的,那走来的人,把整个的一把伞都倾斜在面前,恰好把头和半个身子都遮信了,只见到两只赤着的脚,带着两团山区特有的红泥,在石级上,一步留下一个红色的脚印。
在北方平原的雷雨中,我常蒙幸遇的同路人,给以半伞之助,在这多雨的江南,这样做,该不是过于冒昧。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向走来的人,打了一个招呼。不料雨伞一斜,在我面前站下的,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右手扶着伞柄,左手擎着几枝初开的白牡丹花,身上的红褂,已经被雨点崩湿了,额前的短发上,也挂着几颗雨珠。好象觉察到我有些犹豫似的,她忽然一声不响,断然地扭转身,径自走了。可是没走多远,却又回过头来,望着我出声的笑了,她一面笑着,一面把伞丢在她脚下的石板上,然后转身迈着快步,登上一层层石级,朝前走去。
眼看着她走进了这紧挨路口的草房,可是等我赶到,却怎么也看不到她,屋子里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含着一枝用竹根雕万的烟管,招呼我说:“同志,把伞放下,避避雨再走,不迟。”我担心雨伞找不到它的主人,忙问“她呢?”“她?”老人稍一征,但马上就领悟了我的意思,笑道:“你是说牡丹哪!咳,你没见她的小蹄印子吗?”说着,用烟管亲匿地向后一指。这时我才发现在后门口的山石路上,清晰地留下了她那一行红色的脚印。
记得过去在北方工作的时候,有一回,偶尔从一个南方同志的口里,第一次听说过狮子山,听说过这狮子山下,无意中遇到这个手里擎着牡丹花,名字也叫牡丹的女孩子,怎能不使我联想起这些往日的疑问。“老伯,听说这山上,有棵出奇的牡丹花,可是真的?”老人经我一问,脸上悠闲的神态忽然没有了,他把烟管从嘴里猛然抽出,抬起头,以深沉的目光,望着门外那不停的雨,望着那在变幻的风云中时隐时现的狮子山头……
“在这狮子山上,历来就有养牡丹的,这里人养牡丹,并不是为的看花,不过贪图收点丹皮,养家糊口。养牡丹的虽多,可是能把牡丹养奇了,就只一家,就是这一家,也只有过一次,这一次还是在十五六年以前。”老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以往在这条冲里,住着小夫妻俩,男的叫长庚,女的叫白妹,他两口,起早睡晚,从石头缝里,扒拉出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山地,栽了几十棵牡丹,小夫妻俩,侍弄这些牡丹,比人家待弄孩子还细心,耘草下肥,松根培土,风里雨里,朝朝暮暮,可没闲过一天,后来,新四军起了事,谭司令的队伍来这里住,组织农抗会,减租减息,长庚年轻,人又好,当了农会主席,他顾了工作,就忘了家,待弄牡丹,也就靠白妹一个人累。日子过的兴旺,白妹累的也乐意,有时春上捉地老虎,就那么蹲在地边上守,不用说牡丹长几个头、几根杈、哪天生了几个嫩芽她道,就是每一棵牡丹有多少叶子,她心里也是有数的。到新四军来的第二年奏,可奇啦,一棵牡丹五个杈,一夜功夫,开出了十朵大花,朵朵都比碗口大,象雪球似的,银灼灼的亮,香味漫启蒙了整整一条山冲,可七就在这棵牡丹开花的那夜,白妹生下了一个丫头。到第二年第三年,牡丹还是照样开十朵大花,人们看了,没有不称奇的。花的名声传远了,白妹爱这花也爱得入了迷,不管刮风下雨,每天总要看上几遍,如若有一天没看,就失魂落魄似的。”正当老人说到这里,从那高高的狮子山头上,骤然接连着划过了几道闪电,闪闪的电光割裂了半个天空,把个小屋映的一明一暗,接着,雷声也就响了起来,老人望着闪电,听着雷声,象有所感锊,把语气加快,接着说:“到了第四年上,没等到牡丹开,队伍就走了,队伍一走,下村大土绅三鬼头,就带着乡丁,来到冲里,把长庚捞着,立逼着要他交出农会名单,填表自首,长庚不依,在鬼头立时就把他绑在树上,边砍三刀!虽然三刀都砍在要紧的地方,长庚可没有倒下,他挣断绳子,带着伤,带着血,扫开乡丁,扑到三鬼头身上,夺下了他的刀,把那三鬼头杀死,他自己才倒下的。白妹跪在他身边,哭了一夜,第二天,就疯了!”老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犹如那被弹得过急的弦儿,突然崩断,我们相对的坐着,谁也不发一言,这时,一声霹雳,猛不防,在头顶上炸开,震得小屋晃了几晃,在那霹雳隆隆远去的余音里,老人把声音放低说:“从那以后,白妹就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月亮地里,一个人跑到山顶那块大青石上一声不响的坐着,有时披着头发赤着脚整夜整夜的在山上乱跑……从此以后,狮子山也就没有什么养牡丹的人了,那棵有名的牡丹,也就再没有开花。”“后来呢?”我问。“后来大伙帮忙拉把着她那孩子,又时常凑钱,帮她治病,可治来治去,总是那样,解放后,虽然好了些,不在外面那么跑了,脑子可还是不抵事。只是每年等到牡丹花开的季节,她看到那花,才能清楚几天。”“她那女孩子呢?”我又问。老人一听我问起她,脸上便一下子恢复了原来的神色,慢悠悠地卸上烟管,微笑着说:“你看,不就是和你一路来的那头小鹿吗?”“牡丹?那女孩就是牡丹!”惊奇中,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手里为什么擎着一束白色的牡丹花了。……
一九五九年,也是四月,我到繁昌县来,刚落脚,县委办公室的郭主任就来建议:“明天我到狮子山检查工作,你也去吧,顺便看看那里那棵有名的牡丹花。”听了他的话,不由得使我回忆起一九五三年经过那里时所听到的故事,我想:既然那时以后一般养牡丹的人都少见了,哪里还有什么有名的牡丹花呢?无非是他想借这个题目,约我和他作伴罢了。
第二天,正是雨后初晴,汽车在新开的公路上奔驰,桃云,柳雾,一团团,一簇簇的被接连着抛到背后,不久,那熟悉的狮子山高峰,就映入我们的眼底了。在一个新车站下车以后,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块宽大的路标,它上面用红漆写着“狮子山牡丹园”六个大字,箭头直指向狮子山顶。这时,我不禁惊奇的叹道:“倒真的有牡丹哪!”郭主任一听,笑道:“怎么?你还不相信吗?”接着,他一面登山,一面把近几年来的情形大概地告诉了我。原来这几年,省里为了进一所药材学校,以校建场,以场养校。栽种大批的药材,建立了专门的牡丹园。
走着说着,不觉到了山顶,放眼一看,可把我惊住了!整座山头,全是牡丹,这时正值春风送暖,牡丹初开,红白相间,香飘万里。风过处,千姿百态,溢光流彩!远远一望,就象一片彩去罩满山头。在这千万株牡丹中间,来往着一群群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她们就是这所专门学校里的一些学生,正在忙着为牡丹锄草追肥。在她们中间,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身蓝衣,满头黑发,看到我们,便笑着迎了上来。一见她来,郭主任便向我介绍道:“这是药材学校新近聘请的技术顾问,名叫白妹,”“白妹?”我怕听错了,故意问了一声,他听到我问,不在意的点了点头,“白妹?”我又重复了一声,郭主任这时转过身来望着我,十分青定地说:“是的,是白妹,你知道她的身世吗?她过去有疯病,现在好了,那棵有名的牡丹花,本来枯了,经她的手一服待,这两年又开花了。”正说着,白妹已到面前,她的脸显得那么年轻,那么有青春的活力。我想:无须再问她这几年是怎么恢复了健康,看,她那微笑的脸上不是已经充分地显露出:新生活的力量是多么强烈!
看到她,我不禁想起牡丹,想起那在四月的春雨中丢伞给我的那个古怪而坚毅的女孩子:“她现在在哪里呢?”“她吗?”白妹微笑着回答说:“她从这所学校毕业后,就到北京进修去了,大概不久就能结业的。”听着她这简单的回答,望着这花朵和彩云结成的伸向远方的长带,望着近处那斑斑点点的红色,不由使我想起了她那双永远不停的脚,在攀登石级时留下的那一行十分清晰的红色的脚印。我想,不久的 将来。在这脚印所到达的地方,我们可爱的祖国,将又要增加多少美丽的牡丹园啊!
太阳升高了,狮子山上,花光映着阳光,阳光照着花光,女孩子们的衣裙和初开的牡丹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片多么灿烂夺目的景象!她们终日辛勤的抚育着。他们也是四月沙沙的雨声里况红赛绿的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她们也在生根长叶,也在精心地孕育着自己那未来的花苞。
呵,祖国不正是一座美丽的牡丹园吗?
1961年6月于合肥
作者简介:严阵,当代诗人。生于1930年。山东省莱阳县沐浴村人。小学毕业后,于1946年参加革命工作。1950年南下安徽。先后在《胶东日报》社、安徽省委宣传部、《安徽文艺》编辑部任职。1953年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4年开始诗歌创作。195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任安徽省文艺创作研究室副主任,主要诗集有:《琴泉》、《江南曲》、《长江在我窗前流过》、《红色牧歌》、《淮河要唱一支歌》、《降龙记》、《红石》、《春啊,春啊,播种的时候》、《淮河上的姑娘》、《乡村之歌》、《喜歌》、《草原颂》、《樱花集》、《渔女》、《竹茅》、《旗海》等。此外还有《牡丹园记》、《竹叶信》、《光明行》等散文。
307.沧海日出峻青
乍从那持续多日干燥燠热的北京,来到这气温最高不过摄氏二十度左右的北戴河,就象从又热又闷的蒸笼里跳进了清澈凉爽的池水里似的,感到无比的爽快、惬意,心身舒畅。在这舒畅惬意之余,真有些相见恨晚了。
说起来也很惭愧,我这个生长于渤海之滨从小就热爱大海的人,虽然也曾游览过一些国内外著名的海滨胜地,然而这名闻遐迩向往已久的北戴河,却一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投入它的怀抱。不过,说也奇怪,在这之前,我对它却并不陌生,它那幽美的风貌,早就观赏过了。不是从图画和电影中,也不是借助于文学作品或者人们的口头描叙,而却是在一个梦中,不,确切一点说,是在一个象梦一般的幻境中。
那是在我童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到刚退了潮的海滩上去赶海。突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迷人的画面:一抹树木葱茏的山峦,横亘在大海的上空;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岩石,耸立在山峰之上;一座座小巧玲珑的楼房,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啊,这么多各种样式不同的楼房:圆顶的,尖顶的,方顶的,好看极了。它是那么美,那么奇特。还有庙宇寺院,亭台楼阁,它们有的深藏在林木环绕的山崖里,有的耸立在峭壁巉岩的山巅上,特别是那最东边一处陡峰上面的四角凉亭,连同它旁边一块高出于大海里的岩石,非常令人瞩目,亭子里面,还影影绰绰地仿佛是有人影在活动哩。一缕缕白色的烟雾,在山树间、海边上飘荡着,使得这迷人的景色,时隐时现,似幻似真,更增加了幽美和神秘的色彩。……
忽然间,一阵大风吹来,那山峦树木,亭台楼阁,霎时间变成了一缕缕青烟,一片片白云,飘荡着,变幻着,象电影的淡入镜头一样,消失了,不见了。
这悠忽而来而又飘而没的神奇景色,简直使我惊呆了,也着迷了。人们告诉我,这是海市。有人说这海市是天上的仙境,也有人说它是人间的一处名胜,就是这大海对面的北戴河。
这就是我第一次听到北戴河这名字。但是当时我并不相信人间竟然真的会有这么一个美妙神奇的所在,而倒更多地相信那是仙境,是没有人间烟火世俗喧嚣的虚幻缥缈的仙境。
长大了,增长了一些知识。才知道那大海的对面,确实是有一个叫北戴河的名胜之地。由此,这地方就常常在我的思慕和向往之中了。特别是当读到一些描叙这地方的文学作品时,比如曹操那脍炙人口的诗篇:“东临蝎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既醉心于这诗词的优美,更神往于那山海的雄伟,于是,对北戴河这地方的兴致也就越发的浓厚了。
也曾向写过《雪浪花》和《秋风萧瑟》的杨朔同志打听过:“北戴河真的很美?”
“确实很美。”杨朔兴致勃勃地回答说。“我建议你找机会到那儿去看看。”于是,我决心找机会去北戴河了。这与其说是我对于海边风景的特殊爱好,不如说是想印证一下童年时代看到的那次海市的情景的好奇心。
机会是很多的,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就一直拖延了下来。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我被“四人帮”绑架到北京关押了起来。人身失去了自由,连自己的亲人都看不到,那里还敢奢想去北戴河呢?不,想,倒也确实是想过。在那漫长而又寂寞的铁窗生活中,人生的乐趣,往日的梦想来,什么没有反反复复的想过呢?北戴河和海市中的情景当然也不例外,而且,每当想到它的时候,总不免有些遗憾,后悔过去失去了太多的机会,又怅惘今后不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但是,当整个国家和人民都在遭受着深重的苦难,多少精神和物质上的宝贵财富被破坏殆尽的时候,没有到过北戴河,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在那大夜弥天的时刻,哪里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奢想北戴河?这只不过是表现了对于自由的强烈向往和渴望而已。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现在,当我真的终于来到北戴河的时候,那种感受,那种心情,真是无法用笔墨来形容的。
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印证的结果是确实无讹:那横亘在蓝天白云之间的带山峦,招聘掩映在葱茏林木中的庙宇寺院,亭台楼阁,那耸立在海边和山上的巉岩怪石,尤其是西山上的观音寺,东岭上的鸽子窝……这一切,恰和当年我在这渤海南岸千里之外的海滩上看到的海市蜃景一模一样。宛如两张同样的照片叠在一起似的。这实在不能使我惊奇了。然而,这仅只是我最初的一点印象,而却不是我最深刻的感受。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呢?是美,是一种特别的美,充满了诗情画意的美。
就拿山来说吧,这儿的山,比别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点,然而却使我感到它特美,特别好看。海,也是如此。它仿佛特别的蓝,特别的壮丽雄伟。而且,这儿,一天之内,一夜之间,日出日落,潮涨潮退,风雨阴晴,都各有不同的姿态,各有不同的美。我常和三两好友,在不同的时刻,不同的气候中,穿行山林漫步海滨,去领略那姿态万千风貌各异的美。我尤其喜欢在那夕阳衔山的傍晚,坐在海边的岩石上面,眼看着西天边上的晚霞渐渐地隐去,黄昏在松涛和海潮声中悄悄地降落下来,广阔的天幕上出现了最初的几颗星星,树木间晃动着飒飒飞翔的蝙蝠的黑影。这时候,四周静极了,也美极了,什么喧嚣的声音都听不到,只听见海水在轻轻地舐着沙滩,发出温柔的细语,仿佛它也在吟咏那“黄昏到寺蝙蝠飞”的诗句,赞美这夜幕初降时刻的山与海的幽美。等到那一轮清辉四射的明月,从东面黑苍苍的水天交界之处的大海里涌了出来时,这山与海,又有一番不同的情景了。这时候,那广阔的大海,到处闪烁着一片耀眼的银光,海边的山川、树木、楼房、寺院,也洒上了柔和的月光,这月光下的北戴河,就活象一幅淡淡的水墨现儿似的,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又是一种富有诗意的美。
甚至,夜深时分,当你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的时候,一切景物都看不见了,却仍然还能感受到那种诗意的美的存在。这就是那催你入眠的涛声,这涛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有节奏的哗——哗——响着,温柔极了,好听极了,简直就是一支抒情优美的催眠曲。每天夜里,我都在这温柔悦耳的涛声中入睡,每天清晨,又在这温柔悦耳的涛声中醒来。
啊,美,伟大的美,令人陶醉的美。
然而,还有更美的呢:那就是日出。
人们告诉我,在北戴河那著名的二十四景当中,最美最壮丽的景致,要算是在东山鹰角亭上看日出了。
看日出须得早起。四点钟还不到,我就爬起身来,沿着海边的大路向着东山走去。这时候,天还很黑。夜间下了一场雨,现在还未晴透。但是云隙中却已经放射出晓星残月的光辉。我贪婪地呼吸着那雨后黎明的清新空气,一个人在空荡荡不见人迹的路上走着,还以为我是起身最早的一个人呢,那知爬上山顶一看,有两个黑黝黝的人影,早已伫立在鹰角亭旁了。
嗬!还有比我更积极的人。
走到亭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老一小,那老的年纪在七旬开外,一头皓发满脸银髯,一看那风度,就猜得出是位学者。小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很美,也很窈窕,却有着北方人健壮的体魄。那两人看到我后,都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又转回身去,继续倚着亭柱观望东方的海空。我不愿干拢他们的清兴,颔首还礼后,也倚在一根亭柱上面,默默地眺望起来。
这时候,残云已经散尽了,几颗寥寥的时晨星,在那晴朗的天空中闪烁着渐渐淡下去的光辉。东方的天空,泛起的天空,泛起了粉红色的霞光,大海,也被这霞光染成了粉红的颜色。这广阔无垠的天空和这文章无垠的大海,完全被粉红色的霞光,溶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它们的界限,也看不见它们的轮廓。只感到一种柔和的明快的美。四周,静极了,只听见山下海水轻轻地冲刷着搀岩的哗哗声,微风吹着树叶的沙声。此外,什么声音都没有,连鸟儿的叫声也没有,仿佛,它们也被眼前这柔和美丽的霞光所陶醉了。
早霞渐渐变浓变深,粉红的颜色,渐渐变成为橘红,以后又变成为鲜红了。而大海和天空,也象起了火似的,通红一片。就在这时,在那水天溶为一体的苍茫远方在那闪烁着一片火焰似的波光的大海里,一轮红得耀眼光芒四射的太阳,冉冉地升腾起来,开始的时候,它升得很慢,只露出了海面。霎时间,那辽阔无垠的天空和大海,一下子就布满了耀眼的金光。在那太阳风刚跃出的海面上,金光特别强烈,仿佛是无数个火红的太阳,铺成了一条又宽又亮又红的海上大路,从太阳底下,一直伸展到鹰角亭下的海边。这路,金晃晃红彤彤的,又直又长,看着它,就仿佛使人觉得:循着这条金晃晃红彤彤的大路,就可以一直走进那太阳里去。
啊,美极了,壮观极了。
我再回头向西边望去,只见西面的山峰、树木、庙宇、楼房,也全都罩上了一片金晃晃的红光。还有那从渔村里飘起来的乳白色的炊烟和在山林中飘荡的薄纱似的的晨雾,也都变成了金晃晃红彤彤的颜色,象一缕缕色彩鲜艳的缎子,在山林和楼房之间轻轻地飘拂着,飘拂着。于是,那山峰、树木、庙宇、楼房,就在这袅袅的炊烟和晨雾之中,时隐时现,似真似幻。看着眼前这迷人的景色,我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时代,置身于渤海南岸的渔村海滩上。一时间,我竟然忘了我眼前的这幅带有神奇色彩的幽美画面,究竟是北戴河中的海市呢,还是海市中的北戴河?究竟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呢,还是那虚幻缥缈的仙境?
“啊,美极了,太美了!”我的身旁,有人在大声赞叹了。
我回头望去,原来是陪同那个老学者的年青姑娘。她双手抱在胸前,仰脸望着那从大海中升起的太阳,现出异常激动而又惊奇的神色。她那充满了青春活力的美丽的脸,在朝阳和霞光的映照下,红彤彤地,显得更加鲜艳,更加美丽,真象一朵盛开怒放的三月桃花。
是的,美,实在是太美了。老实说,著名的中外海滨胜地,我看到的虽然不算多,可也不算太少。青岛、烟台、普陀、南海自不消说,波罗的海海滨也曾到过。日出呢,也不止看过一次,在那一万米以上的高空中飞机上看到过,在那黄山后海陆空的狮子峰也看到过,在那视野辽阔的崂山顶上也看到过。可是为什么这儿的山,这儿的海陆空,这儿的日出,我觉得比起上面我所看到过的那一些,却更使我感到美,感到壮观?为什么?
我正在思索之间,仿佛应和着我的这个思想似的,那姑娘又回头看着那位老学者,提出了我心里想着的这个问题:
“爷爷,这儿十多年前,咱们也曾来过几次,可是为什么今天我觉得它比过去更美了?为什么,你说呀。”
那位老学者有没有回答孙女的问话,却兀自高高地仰着头,眼睛一动不动望着那金晃晃红彤彤的东方海空。用他那宏亮的声音,琅琅地吟咏出下面的诗句:
“云开山益秀,雨霁花弥香;十年重游处,不堪话沧桑。”
“好,好诗!”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因为它正好道出了我的共同感受,也回答了我正在思考的问题。
那姑娘嫣然一笑,连连地点头,用她那银铃般的声音,重复和品味着这诗句
“‘云开山益秀,雨霁花弥香’。对,是这个道理。”接着,头又摇了几摇,蹙着眉头说:“不过,后面的那一句,我不同意。它有点伤感的味道。你瞧,云开了,雨霁了,太阳又新出来了。眼前景物这么美,老是伤感能行吗?”
“对,好孩子,你说的对。一切都过去了,不应该伤感,也没有时间伤感,应该抓紧这大好时光,奋勇前进。我不老,我觉得更年青了,我还可以和你们那些年青人比赛一阵子,怎么样?”那老学者说罢,哈哈大笑着,伸开胳膊把孙女揽在怀里,爷孙两个,说着笑着,大踏步向着前面走去。
金晃晃红彤彤的朝阳和霞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使得他们的全身也都金晃晃红彤彤地,煞是好看,他们就在这初升的阳光下安详地坚定地走着,直着,一直走进了那橘红色的山林深处,不见了。仿佛,他们和那金晃晃红彤彤的朝阳和霞光溶化成为一体了。
这又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啊!
而这,却又是我童年时看到的那个海市蜃景中所没有的。
是的,那海市虽然也很美,但却绝对没有象今天的北戴河这样美。
然而,这样美的又岂止是北戴河呢?
作者简介:峻青,原名孙俊卿,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生于1922年。山东省海阳县西楼子村人。幼家贫,只读了几年小学,十三岁即做童工。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地方抗日民主政府从事教育和群众工作。1941年写了第一篇作品。1944年后。任胶东区党委机关报《大众报》记者,新华社前线分社随军记者,敌后武工队小队长。1948年春,随军南下,作中原新华记者。后调《中原日报》、中南人民广播电台工作。1952年,调中南文艺界联合会从事专业创作。后调上海,任作协上海分会代理党组书记。1957年任作协上海分会书记处书记。1960年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他的主要作品有短篇集《黎明的河边》、《海燕》、《最后的报告》、《胶东纪事》、《怒涛》;长篇小说《海啸》;散文集《秋色赋》、《欧行书简》。此外,还有与人合写的论文集《谈谈短篇小说的写作》。
摘自: 《旅游天地》1980年3期
308.飞雪岩郭沫若
重九已经过去了足足七天,绵延了半个月的秋霖,今天算确实晴定了。
阳光发射着新鲜的诱力,似乎在对人说:把你们的脑细胞,也翻箱倒箧地,拿出来晒晒吧,快发霉了。
文委会留乡的朋友们,有一部还有登高的佳兴,约我去游艺机飞雪崖,但因我脚生湿气,行路不自由,更替我雇了一北滑竿,真是很可感激的事,虽然也有些难乎为情。
同行者二十余人,士女相偕,少长咸集,大家的姿态都现得秋高气爽,真是很难得的日子呵,何况又是星期!
想起了煤烟与雾气所涵浸着的山城中的朋友们。朋友们,我们当然仅有咫尺之隔,但至少在今天却处的是两个世界。你们也有愿意到飞雪崖去的吗?我甘愿为你们作个向导啦。
你们请趁早搭乘成渝公路的汽车。汽车经过老鹰崖的盘旋,再翻下金刚坡的屈折,从山城出发后,要不到两个钟头的光景,便可以到达赖家桥。在这儿,请下车,沿着一条在田畴中流泻着的小河赂下游走去。只消说要到土主场,沿途有不少朴实的农人,便会为你们指示路径的。
走得八九里路的光景便要到达一个乡镇,可有三四百户人家,假使是逢着集期,人是肩摩踵接,比重庆还要热闹。假使不是,尤其在目前天气好的日子,那苍蝇多过于人了。——这是一切乡镇所通用的现象,倒不仅限于这儿,但这儿就是土主场了。
到了这儿,穿过场,不得朝西北走去。平坦的石板路,蜿蜒得三四里的光景,便引到一条相当壮丽的高滩桥,所谓高滩桥就是飞雪崖的俗名了。
桥下小河阔可五丈,也就是赖家桥下的那条小河——这河同乡下人一样是没有名字的。河水并不清洁,有时完全是泥水落石出,但奇异的是,小河经过高滩桥后,河床纯是一牌子岩石,因此河水也就顿然显得清洁了起来。
更奇异的是,岩石的河床过桥可有千步左右突然斩切地断折,上层的河床和下层相差至四五丈。河水由四五丈高的上层,形成抛物线倾泻而下,飞沫四溅,惊雷远震,在水大的时候,的确是一个壮观。这便是所谓飞雪崖了。
到了高滩桥,大抵是沿着河的左岸再走到这飞雪崖。岸侧有屈折的小径走下水边,几条飞奔的瀑布,一个沸腾着的深潭,两岸及溪中巨石磊磊,嶙刚历落,可供人伫立眺望。唯伫立过久,水沫湿衣,虽烈日当空,亦犹□雨其蒙也。
河床断面并不整齐,靠近左岸处有岩石突出,颇类龙头,水量遍汇于此,为岩头析裂,分崩而下,譬之龙涎,特过猛烈。断床之下及左侧岩岸均洼入成一大岩穴,俨如整个河流乃一宏大爬虫,张其巨口。口中乱石如齿,沿绕齿床,可潜过水帘渡至彼岸,苔多石滑,真如在活物口中潜行,稍一不慎,便至失足。
右岸颇多乱草,受水气润泽,特为滋荣。岩头有清代及南宋人题壁。喜欢访古的人,仅这南宋人的题壁,或许已足诱发游兴的吧。
我们的一群,在午前十时左右,也走到了这儿。在我要算是第五次的来游了。虽久雨新晴,但雨量不多,因而水量也不甚大,在水帘后潜渡时遂无多大险厄。是抗战的恩惠,使人们在赖家桥的附近住上了四个夏天和秋天,而旬线年都要来游一次,去年还是来过两次的;可每次来都感觉着和新的一样。
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便看到清代的一位翰林李为栋所做的《飞雪崖赋》,赋文相当绮丽,是他的学生们所代题代刊的在岩壁上的,上石的时期是乾隆五年。当年曾经有一书院在这侧近,现在是连废址都不可考了。李翰林掌教于此,对这飞雪崖极为心醉。赋文过长,字有残泐,赋着有序,其文云:
崖去渝郡六十里,相传太白、东坡皆题诗崖间,风雨残蚀,泯然无存。明巡按詹朝用,阁部王公飞熊,里中人也。凿九曲池,修九层阁,极一时之盛游。而披读残碣,无一留题。……
的确,九曲池的遗迹是还存在,就在那河床上层的正中,在断折处与高滩桥这间,其开颇类亚字而较复杂。周围有础穴残存,大约就是九层阁的遗址吧。
但谓“披读残碣,无一留题”,却是出人意外。就在那《飞雪崖赋》的更上一层,我在第二次去游览的时候,已就发现了两则南宋人的留题。一题“淳熙八年正月□七日”,署名处有“李沂”字样。这一则的右下隅新近修一观音龛,善男善女们的捐款题名把岩石剜去了一大半,遂使全文不能属读,但残文里面有“风水流觞”
及“西南夷侵边”字样,则上层河床的亚字形九曲池,是不是明人所凿,便成问题了。另一则,文亦残泐,然其大半以上尚能属读:
(飞)雪崖自二冯而后,未有名胜之(游),(蜀)难以来,罕修禊事之典。
(大帅)余公镇压蜀之九年,岁淳祜幸亥,太(平)有象,民物熙然。灯前三日,何东叔,(季)和,候彦正,会亲朋,集少长,而游(其)下。酒酣笔纵,摩崖大书,以识岁月。……
…………
末尾尚有两三行之谱,仅有字画残余,无法辨认。考“淳祜幸亥”乃南宋理宗淳祜十一年(西纪一二五一年),所谓“余公镇蜀”者,系指当时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事之余□。余□字义夫,蕲州人,《宋史》中有传。蕲州者,今之湖北蕲春县。余□治蜀,大有作为,合川之钓鱼城,即其所筑;当时蒙古势力已异常庞大,南宋岌岌其危,而川局赖以粗安。游飞雪崖者谓为“太平有象,民物熙然”,足征人民爱戴之殷。乃余□本人即于幸亥后二年(宝祜元年癸丑)受谗被调,六月仰毒而死,史称“蜀之人菲不悲慕如失父母”,盖有以也。
这两则南宋题壁,颇可宝贵,手中无《重庆府志》,不知道是否曾经著录,所谓“二冯”为着不知何许人也。在乾隆初年做《飞雪崖赋》的翰林对此已不经意,大约是未经著录的吧。我很想把它们捶拓下来,但可惜没有这样的方便,再隔一些年辰,即使不被风雨剥蚀,也要被信男信女剜除干净了。
在题壁下留连了好一会,同行的三十余人,士女长幼,都渡过了岸来,正想要踏寻归路了,兴致勃勃的应对我说:“下面不远还有一段很平静的水面,和这儿的情景完全不同。值得去看看。”
我几次来游都不曾往下游去过,这一新的劝诱,虽然两只脚有些反对的意思,结果是把它们镇压了。
沿着右岸再往下走,有时路径中断,向草间或番薯地段踏去,路随溪转,飞泉于瞬息之间已不可见。前面果然展开出一片极平静的水面,清洁可鉴,略泛涟漪,淡淡秋阳,爱抚其上。水中岩床有一尺见方的孔穴二址有八个,整齐排列,间隔尺余,直达对岸,盖旧时堰砌之废址。农人三五,点缀岸头,毫无惊扰地手把锄犁,从事耘植。
溪面复将屈折处,左右各控水碾一座,作业有声。水被堰截,河床裸出。践石而过,不湿步履。
一中年妇人,头蒙白花蓝布巾,手捧番薯一篮,由左岸的碾坊中走出,踏阶而下,步到河心,就岩隙流澌洗刷番薯。见之颇动食兴。
——“早晓得有这样清静的地方,应该带些食物来在这儿‘辟克涅克’了。”
我正对着并肩而行的应这样说。高原已走近妇人身边,似曾略作数语,一个洗干净了的番薯,慷慨地被授予在了她的手中。高原断发垂肩,下着阴丹布工装裤,上着白色绒线短衣,两相对照,颇似画图。
过溪 ,走进了左岸的碾坊。由石阶而上,穿过一层楼房,再由石阶而下便函到了水磨所在的地方。碾的是麦面。下面的水伞和上面的磨石都运转得相当纡徐。有一们朋友说:这水力怕只有一个马力。
立着看了一会,又由原道折回右岸。是应该赶回土主场吃中饭的时候了,但大家都不免有些依依的留恋。
——“两岸的树木可惜太少。”
——“地方也太偏僻了。”
——“假使再和陪都接近得一点,更加些人工的培植,那一定是大有可观了。”
——“四年前政治部有一位秘书,山东省人姓高的,平生最喜欢屈原,就在五月端午那一天,在飞雪岩下淹死了。”
——“那真是‘山东屈原’啦!”
大家轰笑了起来:因为同行中有山东诗人藏云逸,平时是被朋友侪间戏呼为“山东屈原”的。
——“这儿比歇马场的飞泉如何?”
——“水量不敌,下游远胜。”
一片的笑语声在飞泉的伴奏中唱和着。
路由田畴中经过,荞麦正开着花,青豆时见残株,农人们多在收获番薯。
皓皓的秋阳使全身的脉络都透着新鲜的暖意了。
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夜
摘自: 《波》,群益出版社一九四六年版
309.青海湖纪游赵淮青
汽车驶过流传着唐代文成公主进藏佳话的日月山。眼前出现了一片茫茫苍苍的水天。数十条银浪翻滚的河水,从周围的雪山奔腾而下,穿过宽阔的草原,在这儿汇集成全国最大的内陆湖——青海湖。青海湖以它特有的粗犷气魄,区别于祖国其他湖泊,牧民群众称它为库库诺尔——青色的湖。
那天早晨,我们乘机船出海打鱼,机船平稳地在碧波玻璃似的水面上滑动着,船底浪花飞溅,天空海鸥起舞。不多会儿我们就捕上满满的一网湟鱼。那网儿里的鱼群吐着泡沫,象含着千万颗珍珠。
我们庆幸遇到了好天气,可是,中午又刮风来了。轻柔的涟漪拥出湖面,卷起白色的浪花。随着愈来愈大的风势,船在这浪间浮沉。狂风呼啸起来了。有时猛然掀起湖水,劈头盖脸地压下来,船上几乎没有一个人能站得住脚。捕捞只好暂时停下来。船长决定:到海心山去避风。
海心山,是青海湖中最大的岛屿。在以前,湖上无船,岛上的居民只有冬季湖水结冰时,才能外出买回一年的生活用品。平时只能困在岛上。一九O七年,俄国人科茨罗夫以布船渡到海心山上,只见岛上两山毗连,烟笼雾罩,庙宇亭台若隐若现。听到浪声阵阵,不觉神思奔驰,那许多关于青海湖的史话和传说,象断线珍珠,渗合着浓厚的神话色彩,撼摇着我们的心。
据历史记载:青海湖冬季冰合,以良牝马置此山,至来春牧之,马皆有孕,所生之驹,号为龙种,必多骏异,吐斯波得谷浑尝马入海,每生骏驹,能日行千里,世称青海湖骢。……又说:隋炀帝至西平(今西宁)在此设牧马宫,专求龙种,所以这个岛又被冠以龙驹岛之美名。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船终于靠近了海心山。仰望山上的喇嘛庙,飞檐高翘,屋脊相连,紧贴着奇拔的山石,超然屹立,颇为壮观。我们沿着自然形成的石阶而上,那环山曲径,遍布香蒿,草深及膝,冷冷甭泉在莽苍的灌木丛中潺潺奔流。进行庙门,见两旁的塑像,琳琅满目,工刻颇细。想到四面碧水沉沉,一砖瓦来之不易,令人感叹!透过庙门望出去,眼前丛草披靡,远处雪浪抛空,云海茫茫,至此方领略到为什么古人称它为“仙山”了。
下山时,浪势风威销声匿迹,夕阳收敛了它最后一抹光辉,蒙蒙月色,苍苍湖心,港内灯光闪耀,宛如无数星星落入湖中。
青海湖的岛屿,除海心山外,还有三块石,海西皮、沙岛、鸟岛等。鸟岛在湖的西北部,长约一公里,形似蝌蚪,岛上鸟窝密布,难以下脚,鸟声噪杂贯耳,飞起来,一枪可打死数只。来自南方的斑头雁、棕头鸥、鹭鹚、鱼鸥等候鸟,夏天到避暑和繁殖。三块石岛是由三块白玉似的巨石组成的,长约一华里,怪石嶙峋,突出水面。周围水清见底,浪花击石,犹如霏霏玉屑飞溅,时常打湿游者的衣裳。岛上鱼鸥极多,冠立石上,远望恰似雪山顶上的松梢,而且处处清泉流淌,路湿苔滑。常见有三两成群的白鹤,全身洁白晶莹,头顶肉冠呈朱红色,亭亭玉立或涉游于浅滩,用它的长嘴觅食鱼类昆虫,它的声音高朗,确如古诗上说的:“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又因长寿,体态潇酒,所以从来认为是“仙人”、“逸士”的伴侣,故又名“仙鹤”。在这些岛上栖居的鸟类,有益鸟也有害鸟,后者对鱼类损害极大。几年来科学工作人员专门在这儿研究害鸟的生活史以及捕杀害鸟的办法。
青海湖现在以产鱼著名,湖中无鳞鱼储量丰富,但以前没有很好的利用,直到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以后,才开始大规模捕捞。那曾是荒凉的湖畔,造船厂、电站、气象站相继地建立起来。每到夜晚,湖畔灯火点点,映着栉比相连的房屋,明灿探照灯把那修长的码头照耀得如同白昼。而周围的各族牧民对青海湖有着更为深厚的感情,因为湖畔那辽阔的、连绵不绝的草山世世代代养育了他们。看呵,如果在夏秋,那从湖畔伸展开去的草原,碧草如茵,繁花似锦,那蔚蓝色的湖水,象块没有边际的闪缎镶在其中,形成富饶的天然牧场。过去,牧民群众相信:牛羊喝了青海湖水不生病,人住在湖边上,人畜才能兴旺,因此在旧社会每到秋季牧民们总要祭上一次海。然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据有文字记载,大约从汉朝起,青海湖畔的民族镇压、仇杀、掠夺的著名战场。世世代代居住在青海湖畔的蒙、藏族牧民,始终没有摆脱过贫穷和死亡的威胁。只有在解放以后,特别是人民公社化以来,这里才真正实现了人畜两旺。过去,这儿的牧民吃一粒粮食都要从很过错的地方运进。这几年,在保证畜牧业优先发展的前提下,他们们在党的领导下开垦了大面积的可耕荒地,种植了青稞、小麦等粮食作物。如果秋天来到这儿,你会看到那高高的青稞捆子和小麦捆子垛在湖边,象是扯起一道道绮丽的金边。这湖畔新景告诉人们,牧民的生活起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啊!
摘自: 《青海日报》1962年1月25日
310.访鉴真故居王西彦
上德乘怀渡,金人道已东。
——思托:《伤鉴真和尚传灯逝》
看到报载日本作家井上靖来中国观看影片《天平之甍》拍摄外景的消息,不禁使我回忆起几个月前访问扬州鉴真故居的情景。
扬州西北郊有座叫做“蜀岗”的名山。据李斗《扬州画舫录》中所引资料说:“蜀岗上自六合县界,来至仪征小帆山入境,绵亘数十里,接江都县界。”又说:“旧传地脉通蜀,故曰‘蜀岗’。”又说:“谓独者蜀,虫名,好独行,故山独曰‘蜀’。”说蜀岗的地脉远通四川,未免夸大,似应相信它以“独行之山”得名的说法。山有突起的三峰,最高的东峰为观音山,西峰是司徒庙,和观音山对峙的中峰则有万松岭、平山堂和著名的法净寺。这个古幸的闻名于世,除了它是南朝宋孝武帝时所建造,历史很悠久,更由于唐代高僧鉴真和尚曾在这里当过住持,他东渡日本传教讲法的事业,就开始于这个地方。关于鉴真六次东渡的故事,我曾读过一些历史记载,包括现代日本作家井上靖的中篇小说《天平之甍》,对于鉴真和尚无视海上的恶风险良、坚持为理想而奋斗的献身精神,怀有很高的尊敬;因此,一到扬州,就去访问了法净寺。
是立夏节后一个多云的日子,正当我们的车子停在寺前的空坪里,阳光刚好透出薄薄的云层,寺院周围的葱茏古木,顿时闪发出一片眩眼的金光。同行的一位本地朋友指着大门上的匾额,给我讲述起这个古寺的历史,说是它建立于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大明年间,原叫“大明寺”,直到清代初年才改成现在的名字,那自然是因为,对当时的统治者来说,“大明”二字是一种忌讳。进入大门,这们朋友又解释说,和其他所有古寺一样,这个古寺也有着它的漫长经历,光是清代,就经过顺汉、康熙、雍正、乾隆四朝的修建;但至今仍然保持着寺宇和塑像的完整,却叨光于鉴真和尚享有日本人民对他的崇仰,使它避免了抗日战争时期的破坏。我们参观了前殿和正殿,就去看访年近八旬的住持能勤法师。这位老法师住在寺院东侧一座精致而幽静的小楼上。我们被延请到二楼洁净的会客室,看到墙壁上悬挂着郭沫若、陈垣、楚寒暄,就热烈地谈起话来。不久前,能勤法师参加中国佛教会访问团,在团长赵朴初同志的率领下访问了日本。他是出家人,年事也高了,但有识见,善谈吐,精神矍铄,出言诙谐动听,访问团访问了日本的东京、大阪等好几个城市,建有唐招提寺的奈良自然是个重点。他们受到日本僧俗人士异常热情的款待,尤其是对他这个从法净寺去的鉴真和尚的后继者。他说了好几个日本人民崇仰鉴真恩德的动人故事,说直到现在,人们还尊称这位舍身为法的圣僧为“大和尚”,甚至豆腐坊也奉之为祖师。他又说了奈良唐招提寺的金堂和佛像,佛教信仰在日本人民中的巨大影响。我们的谈话也不限于佛教范围,老法师忽然赞颂起日本各大城市的管理制度。看起来,这个资本主义车家近十多年来的经济发展,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可是,即使只是走马看花式的访问,这位老法师也有他颇为锐利的眼光,在繁荣的物质生活的享受中,看到了隐伏在日本人民心头的恐惧感——恐惧石油供应的匮乏,恐惧生产机械化所招致的失业现象……在说这些话时,坐在我们面前的,已经不是一位虔诚的高僧,而是观察深刻的经济学家兼社会学家了。
谈话告一段落,老法师陪同我们下楼参观陈列室。原来这座小楼就是新建鉴真纪念堂的组成部分,我们是从后门进入的。陈列室里有许多关于鉴真生平事迹的历史文献,画片图表,东渡时带往日本的药物标本,以及日本来访者的题字,包括能勤法师访日时带回国来的大量礼品,还有一本特别珍贵的保留访问团活动照片的纪念册。从它们,你可以看到鉴真和尚用最虔诚的宗教信仰和最坚忍的意志力量栽培起来的民族感情的花朵,是怎样的源远流长,永不凋谢。
离开陈列室,我们从寺院的另一个侧门,去参观纪念堂的碑亭和正殿。纪念堂是一个不大的建筑群,为了纪念鉴真逝世一千二百周年,兴建于一九六三年。它的体制,参照鉴真建造在日本奈良的著名唐招提寺。我们走进旁边列有石鼓、上面悬挂匾额的门厅,就看到碑亭里那块引人注目的卧式纪念碑。据说,碑下那个段弥座,是依照南京栖霞山的唐代遗物刻成的。碑的正面是郭沫若题的“唐大和尚鉴真纪念碑”九个笔触豪放的大字,阴面是赵朴撰写的碑文,热情颂扬了中日两国人民千百年来的友谊。正殿和两边的长廊,既保持了唐代的建筑风格,又显示出扬州的地方特色,柱、梁、枋、拱都是木材本色,在白垩墙壁的衬托下,给人一种朴素穆的感觉。正殿正中,是一尊楠木雕制的鉴真和尚坐像。据《天平之甍》里的描绘,鉴真是一位“骨格粗壮,身材魁梧”的人物,但这尊按照唐招提寺的真像模刻的坐像,大概由于真像是鉴真七十六岁圆寂时塑造的,或者是古人的身量原就没有现代人高大的缘故吧,显得比较瘦小,不禁使我惊讶于在这小小的体躯里,竟然蕴藏有这样充沛的热情和坚韧的意志。我久久地站在坐像章前面,缅怀着这位毅力尺人的高僧所完成的稀世业绩。
鉴真和尚是唐代一位很有学问的律学大师,被称为“鉴真独秀”。当时,京都长安是全国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宗教中心,唐初就陆续有外国僧侣前来,贞观年间玄臧从印度回国后,在长安广译经典,对僧侣们的吸引力就更大了。外国僧侣中,日本的最多,他们有留住中国三、四十年之久的,有的还在宫迁里做了宫。开元年间,日僧荣睿、普照来中国学法时,邀请鉴真去日本传经。可是,苍波渺漫,万里涉海,谈何容易?从天宝元年起,十一年间,一共启航五次,不是木船被风浪击毁,就是遭受官府的禁止和僧众的拦阻,都告失败。第五次东度未成时,他因打击过大,加以漂流岭南,暑热熏蒸,以致双目失明,但鉴真毫不灰心,于天宝十二年十月间,以六十六岁的高龄,第六次从扬州出发,终于在年底到达日本,实现了他多年的宏原。井上靖的小说里,描叙天宝元年十月间日僧荣睿和普照到扬州大明寺会见鉴真,请求他推荐去日本施戒的传戒师;当他向僧众征询意见,有僧人以“去日本须渡过浩淼沧海,百人中无一得渡”的理由推辞时,鉴真回答道:“为了佛法,即使浩淼沧海,也不应恋惜身命,你们既然不去,那末,我去吧。”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就历尽艰险,也绝不动摇。天宝七年航海失败后,日僧荣睿病逝端州(广东高要),普照信心动摇。年过六旬的鉴真的视力也剧烈衰退,但他说:“我发愿去日本传授戒律,已经下了几次海,不幸至今仍未踏上日本国土,但这个心愿,总有一天要实现的。”不久,他的双眼就完全失明,北子祥彦也死在吉州(江西吉安)。直到五年之后,才获得成功。请读一读井上靖的描述吧。鉴真、普照和弟子思托等人的另一条船,十二月下旬临近日本国土时,海上的浪涛一直没有平静:“船在大浪上缓缓漂流,浪头还是很高”;“在东方的曙光下”,海面上“流动着墨一样的黑潮”;鉴真等人“都象失了知觉似的仰卧着”,“两天来和大风大浪的斗争,都使他们昏昏睡去了”……
这是怎样足惊天地的献身精神!
《天平之甍》取材日本真人元开著于鉴真圆寂后不久的《东征传》,如其说是小说创作,毋宁说是历史故事。鉴真到达日本后,天平胜宝七年受命在奈良兴建唐招提寺。竣工时,有一位使臣带回一个中国的“甍”(放在寺庙屋脊两边的鸱尾),写明是送给普照的,被安置在招担寺金堂的屋顶上。这个招提寺,就成为中日两国人民友谊的永久纪念。但使日本人民对鉴真感恩戴德的,不仅是在宗教方面的传经施戒,更在他东渡时给日本带去了盛唐高度成熟的文化艺术,包括文学、绘画、雕朔、书法以及建筑、医药、印刷等等知识和作品。有如一个最慷慨无私的播种者,把肥美的种子模样植到日本的土壤里,使之开出灿烂的花,结成丰硕的果。
在给纪念堂写了鉴真碑文的赵朴初同志的诗篇中,曾有“振衣蜀岗,千古高踪长怀”之句。我想,这应该是每一个到过鉴真故居的访问者的共同情怀。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日本人民一直保持着对这位盲圣的崇仰。扬州的朋友写信来说,在我访问鉴真故居之后,《天平之甍》的作者井上靖先生也到了那里。在日本,除了小说《天平之甍》的流传,还有剧本的公演和其他形式的纪念活动。鉴真应邀东渡时,曾对日僧提到日本崇敬佛法的长屋王子赠给我国的僧衣上面,绣有“山川异域,风雨同天”的诗句,说明中日两国的确是兄弟之邦,应该永远友好相处。象鉴真那么一个僧人,为了传播佛法,也为了两个邻邦人民的友好,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丰功伟绩,除了他对宗教的虔诚,他为理想奋斗的坚忍意志,我以为给我们最深刻的启示,是他那博大无私的胸怀。一个人的生命是很有限,但只要你能摒弃一切利害打算,破除一切地域观念,全心全意为理想奋斗,为人民造福,你就能永生在人民心里,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岁月的交替,你就能永生在人民心里,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岁月的交替,愈益焕发出生命的价值。奈良的唐招提寺和扬州的鉴真故居固然是弥可珍贵的历史纪念物,但如果没有广大人民永怀着对盲圣的感激,恐怕也将失去它们的光彩的吧。
作者简介:王西彦,现代著名作家,教授。生于1914年。浙江省义乌县青塘下村人。十六岁时,到杭州民众教育实验学校读书。1933年到北平中国大学国学系读书,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旧学联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活动,曾任北平作家协会的执行委员,参加过“一二·九”运动。抗战初期,在武汉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战地服务团,后到中共湖南省委领导的《观察日报》工作。1939年底,到福建主编《现代文艺》月刊。此后,先后在桂林师范学院、湖南大学、武汉大学、浙江大学、浙江师范学院任教。解放后,历任湖南省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上海市一至五届政协委员会、上海市文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理事。1953年调上海,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任《文艺月报》编委,1955年从事专业创作。他从容不迫933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眷恋土地的人》、《朴玉丽》、《新的土壤》;长篇小说《春回地暖》、《在漫长的路上》(共三部,已出一部)。此外,还有文艺评论集《论阿Q和他的悲剧》、《唱赞歌的时代》、《从播种的到收获》、《论,<红楼梦>和新旧红学》,以及外国文学评论集《严峻的文学》。
摘自: 1979年8月8日《人民日报》
311.眷恋鸟岛邢秀玲
去年秋天,我又去了鸟岛。
当我从山城那片常年灰蒙蒙的天空下,再度走进高原灿烂的阳光里,当我从疾驰的汽车上,一眼看见那泓熟悉的蓝湖时,我激动得喊 了出来:“啊,青海湖!”
很难说清,隐匿在青海湖西北角的这个小岛究竟有什么在吸引着我,值得我谢绝亲友的盛情款待,并执意不听“季节已过,鸟儿很少”的劝阻,长途奔波近十个小时,为的就是释放一份和它重逢的渴盼,还为膜拜那块掩埋着异域女性的墓碑。
高原的九月,已经是一派凄冷的景象。果然,岛上只有三五成群的鸬鹚在秋风中啁啾,那些敏感而美丽的候鸟早就迁移到千声合鸣的天籁妙音,带着一份若有所失的悲凉感,我想起了初登鸟岛的情景……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夏天,鸟岛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和陆地连在一起,而是被青海湖的波涛簇拥着,与世隔绝。岛上只有一顶帐篷,一盏孤灯伴着两位守岛老人,长年累月与来自南太平洋的群鸟为伴。我有幸在岛上呆了两天,亲眼看到可爱的鸟儿们快快活活的聚集这块弹丸之地,或翱翔于蓝天之间,或追逐于波涛之中,或憩息于沙滩之上,真像到了鸟的极乐世界。据守岛老人讲,鸟群中,还有两对远涉重洋的天鹅高贵的姿影,然而,眼前是成千上万双鸟的彩翼;耳畔是盖过阵阵涛声的鸟鸣,无法辨认哪是天鹅?哪是大雁?也无法分清哪是欢叫?哪是呜咽?
一位诗人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我欲摘一丝野花/‘花儿’飞了/原来是鸟头高翘/随手拾一颗彩石/‘石头’碎了/那鸟蛋晶莹闪耀/我要割一蓬绿草/‘绿草’散了/那是翠鸟在抖动羽毛……”
用不着我赘述,诗人已经形象、准确地概括了这块鸟的王国的风采。的确,从踏上这块领地之时起,每走一步路都得小心翼翼,说不定会踩碎几枚斑斓的鸟蛋;每说一句话都得压低声音,冷不防会惊醒一双依偎的“情侣”……我羡慕鸟国公民们的和谐、自由、浪漫;我庆幸这里没有鹰隼、黑网、猎枪,鸟国才如此生机勃勃、发达兴旺!
守岛老人又告诉我,鸟岛并不绝对安全,鸟的天敌们时常觊觎这块乐土,趁其不备制造一些血淋淋的“事件”。他指着附近一只孤零零的斑头雁说,这只雁的伴为保护刚刚孵出的雏雁被老鹰扑伤而死,它哀叫几天,悲伤欲绝。后来便全心护卫着雁群的安全,整夜都在站岗放哨。
“难道它不再另找新伴吗?”我同情地看着形单影只的孤雁。
“不找!雁阵南飞时,往往由孤雁打头阵,遇到危险情况时,先由它上前堵挡,反正它什么都不怕了!”
我被孤雁的忠贞和勇敢深深地感动了!一只小小的雁,竟有如此高尚、坚贞的操守,实在令人惊叹!它提醒人们:个人的不幸固然难以解脱,更重要的是他人的幸福,集体的利益,如果能为群体和他人奉献一点爱,个人的痛苦也会得到补偿……
说来也巧,十年后,孤雁的启迪竟在现实中得到了最好的印证。那是高原上美妙的七月,鸟岛飞来了一对南太平洋的爱侣,男的是澳大利亚气象学家,名叫比格;女的是澳大利亚鸟类专家,名叫罗宾。他俩生活上相依为命,事业上比翼齐飞,在悉尼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谁能料想,就在他们接近鸟岛并造成内脏破裂,在抢救过程中万分遗憾地闭上了眼,她来不及瞧一眼无限向往的鸟岛,来不及抚一把终生痴爱的鸟群的羽翼,甚至来不及向她的夫君说一句道别的话……
在罗宾的追悼会上,悲痛万分的比格博士致了这样一段令人感动的悼词:“今天,我虽然变成了一只丧偶的孤雁,但是,我坚信人的躯体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死里逃生的人们相互间的友爱……”
比格博士将付给他的二万美元的抚恤金捐给了抢救过他妻子的设备落后的医院,将他随身带的一笔数目不薄的旅费捐给了鸟岛。他只提出一个请求:罗宾的骨灰散在鸟岛上,树上一块小小的碑,“让她跟自己喜爱的鸟为伴吧!”……
我终于找到了那块墓碑,遵死者之意愿,这块碑不树在鸟岛中心,并没有占据鸟儿栖息之地;碑的尺寸也不大,远远够不上引人注目的标准。碑上用中英文镌着鸟类专家罗宾的名字,红色的字宛如八年前她酒在通往鸟岛路上的鲜血。
我拔开长过碑座的萋萋秋草,献上一束我采撷的野花,并向这位可敬的异域姐妹深深地鞠上一躬,愿她的灵魂在鸟岛安息!
呵,可爱的鸟岛,尽管我无缘与你长相厮守,但你的丽姿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你的鸟群永远飞舞在我的梦里……
312.乡情绵绵游名园周沙尘
中国的古典园林有它自己的艺术体系,其特点是将“诗情画意”融贯在园林之中。它的思想情趣,主要是标榜“清高”和“风雅”。这种封建地主和文人画家的阶级情调,之所以能寄附在园林建造上,是由多少能工巧匠的智慧、才华和辛勤劳动,才体现出来,才有这高度的艺术成就和独特的风格。而中国古典园林的精华,则集中于江南,苏州尤为突出,可以说是中国南方私家园林的代表。苏州保存下来的私家园林,至今还有二百多处,真可谓园林名胜,星罗棋布。它不仅是中国古代文化遗产中的珍品,而且在建筑艺术上有着世界地位。可是,在过去长期封建社会中,名园别墅只是孤芳自赏,既不广泛称颂传播,更不接待游人。随着世家兴衰,私家园林自难好好保护。所以,苏州园林虽历史悠久,却送有兴废,直到解放后,园林回到人民手中,才开始有计划地改建修葺,遂使历代名园又复重丽。
去年中秋节前,《海内外》主编尹先生命作小文,介绍一下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称之为“一个美丽的城市”——苏州。苏州是与杭州齐名的风景区。作为古城苏州却早于杭州,远在春秋时代,苏州就作过吴国的都城,那时的杭州还只是吴越争霸的地方。直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中央集权制,杭州始设县治,名叫钱塘。今天,苏州园林蜚声于世,并敢与“天堂”媲美。我想除了人言苏州,必道园林之外,而它的历史渊源,也有其重要的意义。
苏州,不是我的祖籍,但是,在解放战争年代,我和苏州人民却有过一段共呼吸的岁月。这些日子为我留下了苏州是我的第二故乡的感情。解放后因客观上没有条件,三十年中几次想去苏州探望老朋友和游览园林胜景,终于没有机会成行。这次应尹先生之约,决计作一次旧地重游。启程之夜,适逢中秋佳节,思绪中忽然滑出李白的名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到了苏州,有位老战友好像猜透了我的心事,安排我住在“乐乡饭店”,这无意中又加深了我一层乡情。晨起,凭窗远眺,正对人民路的北寺塔,矗立空庭,白云缭绕,绿树依附。这景色立刻使我记起了叶圣陶先生对苏州园林的评价。他说:“我走到哪个园子,眼前总是一幅完美的图画。”此刻,我还没有走进一个园子,眼下不也是一幅完美的风景画吗?人言苏州景色秀丽,真是名不虚传。于是,我想叶老对苏州名园的评价,足可深信不疑。
可是,现在苏州开放着如画般的十五处游览点,而我事先缺少准备,没有读读计成著的《园冶》一类造园技艺的书,苦于不知先游哪个园子好。幸承乐乡饭店的服务员指点,懂得了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留园四座园子有代表性,可以先游。这四个园子可以说综合了中国传统的绘画、诗文、园艺、书法等特点,又集中了江南园林建筑的精华,分别始建于宋、元、明、清,都有三、五百年的历史,各有不同时代的建筑风格。其中拙政园和留园已由国务院明令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沧浪亭是苏州古典园林中历史最久的一处园子,在城南三元坊附近。五代末,曾是孙承佑的别墅。后来败坏。北宋中叶,诗人苏舜钦(子美),临水始建沧浪亭,辟为园林。南宋建炎年间,成为抗金名将韩世忠的住宅。
沧浪亭面积十六亩,一走进这个布局以山为主的园子,顿觉古朴幽静,富有山林野趣,又是身在画中了,你瞧!它外临清池,装点以曲折回廊。门前设桥,渡桥入园,对面便是隆然高起的假山,上面古树成荫,你还未深入园内,忽有一派引人入胜的感觉。
上得山去,石径盘回,林木森郁,若竹被复,自然是苏州名园中山景较佳的一处。环山随地形高低绕以走廊,配以亭榭。在翠玲珑一带,小馆曲折,小屋三间绿窗环围,前后掩映竹、柏、芭蕉,取苏子美诗“日光穿竹翠玲珑”之意。环境清幽,虽是人工创造的意境,确是美妙的图画,无容争议。
园门西侧的“藕香水榭”、“闻妙香室”、“瑶华境界”等处,自成院落,并无对称,但又是一幅幅图画在眼前展现。当我登上“看山楼”时,从窗洞中回顾“沧浪亭”,只见密林广厦,如藏深山丛林之中。此刻,我深深体会到“近水远山皆有情”了!
下午游兴正浓,饭毕稍休,即往位于园林路上的狮子林。这个园子是元至正二年(公元1342年)憎天如禅师为他的师父中峰禅师所建。初名狮林寺,后改菩提正宗寺,亦称狮子林。园在寺的北侧,早日是宋代的废园,多竹林怪石。它的得名,比较可靠的说法,是因中峰禅师曾结茅天目山狮子岩,为了纪念他,以他住持的地方命名。明洪武初年画家倪瓒(云林)曾作狮林图。故后人据此认为狮子林的假山设计,系出自愧瓒一人之手。其实不可全信,据苏州府志记载:朱德润、赵善长、徐幼文等也参与了设计。清代康熙、乾隆二帝南下,先后几次来游,回去后并在圆明园内仿建了一座狮子林。相传乾隆曾在园子里的一座亭子内眺望园景,因有所感,兴书“真有趣”三字,留作亭子的匾额。有位随从大臣认为“不雅”,请求把其中的“有”字赐给他,弘历敕命照办,于是匾额只留“真趣”二字。此亭此匾,至今犹在,并已整修得富丽堂皇。
狮子林初建时范围狭小,原是僧众谈禅静修的处所。建筑物不多,也较简朴,以石峰奇巧,竹树荫森见称。明、清两代屡经修建、扩建,解放后又大力整修,现在全园总面积约15亩,以假山洞壑著称,外望峰峦起伏,气势磅礴,入洞则幽深曲折,处处空灵。边游边看,你将发现全国结构紧密:东南多山,西北多水,长廊回绕,曲径通幽,峰峦峻奇,楼台隐现,它在苏州名园中又别具一格;
狮子林虽有自己的个性,但同样有名园“因地制宜,自出心裁”的共性。以湖石垒成的玲珑峻秀的假山,无须目睹,你只要听听那些以物命名的山名,无一不是独立的人工图画。什么“含晖”、“吐月”、“玄玉”、“昂霄”种种,足使你愉悦地神游一番。更有甚者要数诸峰之首的“狮子峰”了。石洞盘旋,上上下下,时而曲折,时而幽深,给你的感觉越走越远,宛如迷宫,飓尺之间,可以看见,却无尽头,只有循山路徐行,方可顺利出洞。洞与洞之间,景色各异,相传有“桃源十八景”之称,整个假山,无数奇峰巨石,一律高踞于空洞之上,百年古树扎根盘绕在石缝之间,构成一幅幅“完美的图画”,百看不厌。
入园,到处可见体形俯仰多变的石峰石笋;池中假山,一侧水洞,复以假山跨涧相连,修竹阁跨涧建造,真有无穷妙处。从指柏轩往西是古五松园,它的南侧临池建造着“荷花厅”和“真趣亭”,是园中主要观景赏荷的地方。西行沿石肪北部长廊可登“暗香疏影楼”。自荷花厅到这里,东西横列的一组建筑,虽说层次不显,倒也有不少独自为图的画面。
问梅阁、双香仙馆、飞瀑亭等景在园子西部最高的土山上。阁与飞瀑亭之间有涧谷垒石递落,阁顶有水柜蓄水,沿洞谷流注池中,形成人工瀑布,这是苏州诸国中仅有的造景。问梅阁在瀑布的南面,阁上悬匾:“绔富春汛”,阁前梅树多株;阁内窗纹、器具、地面皆雕刻成梅花形;屏上书画内容也都取材梅花,使你身临其境,到处可以“问梅”!
再沿墙循廊南行,为“双香仙馆”,折而东进是“扇面亭”。亭后留小院,布置竹石,宛如一幅小品画。园东园西还有不少画面,一看便觉颇见匠心。如修竹阁附近的小赤壁,垒黄石成拱桥,模仿壁岩溶洞形状,颇为接近自然,是园中垒石颇为成功的一处。又如立雪堂,小院中垒砌湖石,状如“雄狮”,像“牛”、像“蟹”、像“青蛙”,无不逗引游人喜爱。
由立雪堂回到燕誉堂出园,我的脑子里深深留下了景景画意的印象,更增添了游兴。
走出园子,挤在不绝的游人中间,听得有人谈论,网师园中的一景,殿春移仿建为“明轩”,将远渡重洋,到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去落户。于是,我就直奔带城桥南阔家头巷网师园去。它的后园门在葑门内友谊路上。这座园子早日是南宋史正志“万春堂”旧址,时称“渔隐”,后荒废。清乾隆年间,官僚宋宗元在此建园,意欲隐居为渔翁,标榜“清高”,借原来“渔隐”之意,更名同师园,故而得名。清代洪亮古以园为题曾赋一律,诗云:“太湖三万六千顷,我与此君同枕波;却羡水西湾子里,输君先己挂渔蓑。城南那复有闲裹,生翠丛中筑数椽;他日买鱼双艇子,定应先诣网师园。”
网师团虽有七百多年历史,几经兴废,破坏严重,到解放前,已散为民居。公元1958年始由人民政府加以整修开放。后又多次修整,起颓兴废,删除杂芜,又扩建了梯云室一区庭院和冷泉亭、涵碧泉等景,才使名园焕然一新。
网师园的面积只有八亩多,园子虽然不大。但山水花木布局相宜,亭台楼阁结构缜密,总体平面分三大部分:由较多的建筑物,组成庭院两区,主要是供国主享乐生活之用。南面的小山丛桂轩、蹈和馆和琴室为一区,是作居住宴聚的小庭院;北面以书房为主的一区,是由五峰书屋、集虚斋、看松读画轩、殿春移等庭院组成。园子的主要景区则是以中部的水池为中心,配以花木、山石和建筑。这样的布局,既宅园分明,又紧密结合,使整个第宅园林的外形整齐均衡,内部又化整为零,境界各异。正如廊下补壁之碑刻所记:“地只数亩,而有迂回不尽之致,居虽近裹,而有云水相忘之乐……”
次日,赶前吃过早餐,匆匆走出乐乡饭店,径向苏州最大的名园——拙政园走去。国在楼门内东北街,始建于明代中叶(十六世纪初),距今有四百多年历史,是中国江南古典园林的代表作品。园址原为大宏寺,明正德年间,御史王献臣占寺地营私园,从此成了官僚的别业。以后,又从官僚地主的私园变为官署,复散为民居,屡更园主,多次改建,解放后才进行了全面修整和扩建。现在全国包括中部(拙政园),西部(旧“补园”),东部(原“归田园居”)三部分,总面积62亩。王献臣造园时,取晋代潘岳《闲居赋》中“灌国鬻蔬,是亦拙者之为政也”的一席话,命名“拙政园”。
据明代文征明(衡山)著《王氏拙政园记》、《拙政园图》记载,拙政园旧址是一片积水弥漫的洼地,建园之初,园内建筑物只有一楼一堂和八处亭轩;而茂树曲池,水木明瑟旷远,自然风光却不坏。最初园子的形成和明代大画家文征明是分不开的。现在园子里的“拜文挹沈之斋”,就是为纪念衡山先生和沈石田两位大师而兴建的;现存的遗物遗咏也不少、从东园入门,便可瞧见一株虬枝的紫藤,前置石碑,上书;“文衡山先生手植藤”,虽历时四百多年,却老而弥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这有口皆碑的书联,也是衡山先生手迹。可惜,我来时近深秋,既看不见暮春紫藤繁花齐放,也听不到炎夏蝉噪一时。我虽有些儿惋惜,却仍饱览了融贯全园的诗情画意。
拙政园的特点是以水为主,有聚有分,尤以中国为代表,水的面积约占三分之一。中园又是全园的精华所在,面积十八亩半。我从东园的“术香馆”西行,横过一带花窗长廊,到达“倚虹亭”,中园景色大体在望,临水建造形体不同高低错落的建筑物,很有江南水乡特色。踱过石栏小桥,就到“远香堂”。这是中部的主体建筑,怀抱于山池之间,周围环境开阔,四周长窗透空,环观四面景物,如同观赏长幅画卷。堂中陈设精雅,放置四时鲜花盆景,若当夏日,自然荷风扑面,清香满堂。取自宋代周敦颐《爱莲说》中“香远益清”句意以为堂名。恨我栅栅来迟,“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早已香消殒灭!不得一见,诚谓憾事。
出远香堂,循短廊,过“倚玉轩”,只见他水分出一支,南流直至墙边,再折西,就到小飞虹,东西方向横跨水上。这是苏州诸国中唯一的廊桥。朱红色桥栏倒映水中,水波荡漾,宛若飞虹,因而得名。
过小沧浪水阁往北,有假山一座,由这里沿地过小桥,就到了旱船。它的下层叫“香洲”,取《楚辞》“采芳洲之·杜若”的诗情;上层名“徵观楼”,楼中有大镜一面,映着对岸“倚玉轩”一带景物,扩景深远。这种虚实对比增加景深的手法,对爱欣赏含蓄书画的游人,应该说是一种美的享受。
拙政园开阔疏朗,明静自然的图画,比比皆是。你看,西园的“留听阁”,阁名取唐李商隐“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意。阁前有平台,两面临池,池中植荷。“扇面亭”的题额“与谁同坐轩”是取用苏轼“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的词意(见《点绛唇》),一看就会使你意识到这位空虚的诗人,孤高到只有明月清风才能为伍。其实,引申到园林中,确也不失“风雅”。批把国北侧云墙上的园洞名“晚翠”,从洞门南望,以嘉实亭为主体构成一景;从批粑园内透过洞门北望,以雪香云为主体又构成一景。总之,拙政园处处景色自然,处处是精美的图画,其特色有着浓厚的江南水乡风格。
从拙政园出来,肚子有些饥饿,为了抢时间,随意买了一包著名苏州糕团,内有五色方糕、猪肉大麻糕之类,边走边吃,赶车赴阊门外田园马路。
同车有位旅游迷,也是从拙政园来。他好像察觉到了我游园子的偏爱,随便攀谈起来。他说:“我不止一次游留园,每次总不放过以‘涵碧山房’为主体的中园。它前有荷花池,另三面都有重叠的假山。东有‘观鱼处’,西有‘闻木犀香轩’,北有‘自在处’、‘明瑟楼’,假山高处还有‘叠翠’,这一带有山有水,有龄高数百年的古树,是一幅绝好的山水画。”他一说完,我毫不怀疑,不知何时这位旅游迷,的确定察到了我的秘密;游名园,我单爱看富有画意的景色。我觉得这会使我的乡情长远萦回脑际。
谈笑之间留园已到,这位素不相识的游伴,自荐做我的向导。尚未入园,他的话匣又开:“留园始建于明代嘉靖年间,时称‘东园’,光绪初年改称‘留园’,占地五十多亩,大致分为四个景区:中部是涵碧庄原有基础,经营最久,以山水见长,明洁清幽,峰峦怀抱,是为全国精华所在;其他三部分是光绪年间增建的,东部以建筑为主,重檐叠楼,曲院回廊;西部为自然景色;北部是田园风光。四区景域的建筑,大部分以曲廊系束,廊长700多米,依势曲折或盘山腰,或穷水际,通幽登壑,蜿蜒相续,使园景显得堂奥纵深,变幻无穷。”说着说着,向我做了个手势,“你自己去欣赏吧!”他疾步进了园子。
我尾随其后,经过曲折的长廊和小院两重,到达古木交柯,粉墙花窗立即映入眼帘。从漏窗北望,山池亭阁在花树丛中若隐若现。从古木交柯西面空窗望去,绿荫轩及明瑟楼层次重重,景深不尽。即使是一鲜半爪,画意依然浓郁。
北行,绕过明代精工雕刻的牡丹花坛,进人“五峰仙馆”,已置身东区景域。五峰仙馆俗称捕木厅,是全园最大的厅堂,高深宏敞,富丽堂皇。厅前院里奇峰屏立,花木交柯;厅堂后院回廊花径,迤逦多姿,实为江南厅堂建筑的典型。
东行,有三个曲折恬静的小院,“鹤所”居前,“揖峰轩”、“还我读书处”在后。再往东,为“鸳鸯厅”。鸳鸯厅精美华丽,峰环四周,小院空间,配置湖石、石笋、翠竹、芭蕉,幅幅画面,层出不穷,被誉为中国古典园林的精品。
鸳鸯厅正北,是著名的留园三峰。冠云峰雄峙居中,瑞云峰、同云峰屏立左右。冠云峰是苏州诸园中湖石峰最高者,相传是明代东园旧物。
到达西部的北面,即为土山,是留园的最高处,原可远借虎丘、天平、上方、狮子众山及西园等处风景。山上枫树成林,深秋红叶与中部银杏相映,色彩绚丽。酉部北面是平地,南面山下有小溪,尽头的地方是“活泼泼地”水轩。从“又一村”到这一带,是一派山林田园风光。
当我复经“绿荫轩”走出园子,我想着留园各庭院的特色,它通过有节奏的空间联系,使园景富于变化和多样,景色各异,形成了这特有的古典园林艺术体系。特别是它在遭到浩劫之后,又复重丽,真是民族之幸!我的绵绵乡情又平添了几许自豪的色彩。还有那耐人寻味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园林优点自成一格的恰园,以及江南名刹戒幢寺的西园和如在白银世界中的灵岩,虽会使我心旷神恰,也没得时间,只好割爱。
然而,向有“吴中第一名胜”之称的虎丘,不能不去。因为东坡居士早就有言在先:“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是憾事。”
虎丘原名海涌山,在城西北,已有二千四百年的历史。春秋时(约公元前500年),为吴王行宫。吴王夫差把他的父亲阖闾葬在山中。当时征集十万人为其父建造坟墓,临湖取土,用水银灌体,金银为坑。传说,葬后三天,“有白虎踞其上,故日虎丘。”
虎丘风景优美,历代名人在此留下不少遗迹。现存的还有37处,加以许多历代传说故事,所以,虎丘中外闻名。解放后,遍山绿化,使它充满了古朴清新的气氛,真是风景秀丽,野趣无穷。散步盘桓,乡情平添。
上到山上的最高一处建筑物——致爽阁,凭着后窗望去,远近群山罗列,耸翠堆蓝,仿佛一幅山水大画屏,大可欣赏。眼下那大地郁郁葱葱,田畴平直似锦,岂不更耐人寻味吗?苏州景色,恐怕也没有比这更赏心悦目的了,我的游兴也尽止于此。
摘自: 《海内外》杂志1980年11—12期
313.塞外野店峻青
我们来到了古北口。
啊,古北口,这历史上著名的重关要隘,它那铮铮的名字,真是个如雷贯耳,远近咸知。
想当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曾派出戌边猛士,屯驻在这古北口上,守关御敌。搞倭名将戚继光,也曾在这里改建和加固长城,增设敌楼,峰火台。抗日战争时期,解放大军入关,这儿都曾经是何等殊死的战场。
瞧,那地形,那气势,多么险要雄伟。它东枕雾灵山,西接卧虎岭。啊,卧虎岭,它确象一只硕大无比的猛虎,横卧在潮白河西口,挡住了入关的去路。古老的万里长城,顺着那蜿蜒起伏的山势,连绵不断。一座连着一座的敌楼和峰火台,高高地耸立在山巅之上。滚滚的潮白河,从两山之间的悬崖削壁中汹涌奔腾冲关而出,形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逾”了险要之势。
我曾到过八达岭长城,但这里的长城,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它不止是险要雄伟,更有着一原始的美。那满山遍野的荒烟野蔓,古木乱石,而风雨侵蚀的断墙残垣,敌楼烟墩,都更能激发人们的怀古之幽思,增加古朴野趣的美感。
我们都为这古长城的原始美所倾到。所有一起来的人,无不连声叫好,齐口称赞。谁都会觉得:置身于这雄伟壮丽原始古朴的景色之中,人们仿佛自己也平添了一种雄浑豪迈之气,古朴纯净之心。
天色已近中午了。
怀着这种兴奋而又豪放的感情,我们去寻找吃饭的地方。
本来,早上出发之前,燕迅就提议说:“路程远,今儿中午要在外面吃饭。我的意见,咱们不到县招待所去,也不城里的大饭馆,最好就在长城脚下,找一个荒村野店,那才有意思呢。”
这提议,我当然万分赞成。因为从童年时代起,对于那种荒村野店,我就有着浓厚的兴趣。记得那时候,我在邻村一家花边厂当童工,经常到一些乡镇上去取货运货,每到一地,就要在那荒村野店打尖投宿。因此,我对于这儿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荟集之所的野店,非常熟悉:那店主人的殷勤的笑脸,那顾客们的粗野的戏谑谩骂,那刀勺碗筷的叮当响声,那豁拳行令的喧闹声,……至今还常常浮现于我的眼前耳边。甚至,那墙壁上贴着的“莫谈国事”、“小心灯火”的红纸条儿,店门上贴着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对联,也都记得那么清晰。
那气氛,那生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浓厚了兴趣,以致到现在,每当我回忆起来,我就感特别亲切,有趣。
想不到, 还中年的燕迅,竟然也对这种野店发生了兴趣。在去古北口的路上,他兴致勃勃地讲起有一次,他到一个小饭馆吃饭的故事。那是在保定,他请一位朋友吃饭,也嫌大饭馆千遍一律,就去寻个有特色的小饭馆;结果找到了一家店名叫“上一当”的,他们抱着准备上一当的心情,踏进了那家饭馆,结果却非常满意,连声叫绝“好,好,没有上当!没有上当!”
我和于康、老周听了这个故事,都一齐大笑起来,连司机小刘,也笑得前仰后合,以致使得汽车也跟着欢乐地扭动起来。
“上一当”,多么有趣的名字。
反话倒说,和天津的“狗不理”有异曲同工之妙。风趣、诙谐,而又幽默古朴,富有燕赵之风,村野情趣。
燕迅,真不愧是一位出生于燕赵大地的作家,既有着慷慨豪放的情怀,又有着诗人的气质。这个热心肠的人,安排了这样一次难得的登临古城的项目还不算,还要安排我们在长城脚下找一个小店打尖,这的确是有意思的事情。
可是,这样的野店,到哪儿去找呢?
古北口虽是一个小镇,只有一条大街,但大街上的两家饭馆,却都具有着大城市饭馆气派:饭厅很宽敞,墙壁上挂着很大的菜目价格表,玻璃橱里摆满了一大堆各色冷盘和烟酒。柜台后面坐着售卖饭菜票的售票员,柜台前面排着买票就餐的长龙阵,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来来往往的送饭送菜,……
不能说不方便,也够得上现代水准,总之,一切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我们要求的那种古朴和野趣。
这自然不合我们的胃口。
跑完了两家饭馆之后,我们失望了。并且开始怀疑我们的设想不合实际了。谁知正在此时,于康却忽然发现东面一幢屋墙上面,写着“水饺”两个大字。她向来爱吃水饺,就提议到水饺馆去。
我们大家都一致赞成,于是循着那墙上指引的方向,我们来到东北角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这家饺子馆。原来是一个由父子三人开办的家庭小饭店,它的门面不大,只有两间小屋,里面一间是厨房,外面一间是吃饭的地方,因此地方小,只摆着四张方桌,但却非常整洁雅致。店门上面,悬挂着一块不大的横匾,上书“客乐饺子”几个字,字迹苍劲,有一种古朴之气。屋子外面,有一块菜园,菜园中长满了绿茵茵了蔬菜。菜园旁边,长着几株垂柳,一棚瓜架,这就使得这个小店,充满了田园风味。房间里面的墙壁雪白整洁,当中挂着一幅画在玻璃上的水彩风景画,画面上湖光山色,绿树奇峰,自是北国风光。
店主人是一位关东大汉型的老人,六十开外体格魁悟,身材高大,声音宏亮,他正和他和女儿、儿子一起包饺子,一见面,就笑哈哈地点头说:
“来吧,同志,请坐。”
一个面目清秀年约二十左右的男孩子,立刻就搬来了凳子。那个正在擀皮的姑娘,则连忙提起壶来倒茶。她,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色衬衫,下身穿着一条黑色裤子,脚上穿着圆口布鞋,打扮相素大方,人却非常秀丽,大大的眼睛,白中透红脸色,秀逸中含有一股刚强豪爽之气。
这样一个家庭饭馆,使我们进得店来,就觉得有一种亲切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但这又不象旧社会客店中的那种招揽生意的虚伪之气,市侩之风。而是真诚,热情,使人有一种来到了亲友身边的感觉。
燕迅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说:你看,如何?终于称心如意了吧?但他还有点不放心的样子,走进厨房里面,向老店主问道:
“除了饺子以外,能不能给我们做点菜?”
老店主说:“我们这里主要是卖饺子,平时不准备什么菜肴,不过,你们要也可以,蔬菜,菜园里有,想吃什么我给你们想办法。”
燕迅高兴了,东瞧瞧,西瞧瞧,看到案子上有一块豆腐,就说:
“把这块豆腐给我们做做吧。”
“行。”老店主把头一点说。“山野之物,只要你们不嫌弃就行。”
燕迅又看到墙角下堆着一小堆紫红色的眉豆又说:
“把这眉豆也炒一炒吧。”
不没等到老店主说话,姑娘倒噗哧一声,笑道:
“这种东西,那能拿得上桌面?”
燕迅说:
“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山村野味;要不,为什么到你们这里来?大鱼大肉、山珍海味还不合我们的胃口哩。”
这一番话,全家人听了都高兴了。
“好,好,”老店主连连点头说。“难得的高客,那我就不怕慢待了。你说吧,吃什么,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力办。”
这一回,燕迅真的得意了,向我点点头说:
“行了,这不是,找到了。你想吃什么菜?点吧。”
我看到篮子里有一把香菜,就说:
“那就炒个香菜吧。”
小青年一听,立刻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我说:
“这种菜,我们这儿只是做汤时放上一点点,做个香头儿。从没看见有炒着吃的。”
我说:“这是我的家乡的吃法。炒着很好吃,不信你试试看。”
小青年笑着点了点头,就捅开炉火,拿起炒勺,动手炒菜了。
小伙子手脚干净利索,一会儿就把菜炒好了,味道非常之美。
我们连连称赞小伙子的手艺高超,他们父子三人,都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也许,他们对我们这种古怪的嗜好感到惊奇,但更多的却是得意和高兴。
我请老主人尝一尝这当地从不炒着吃的香菜,他没有拒绝,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连说:
“好,很好吃,很好。”
小伙子哈哈地笑了说:
“那以后我们家里也炒着吃。”
老头说:“行,这一下我倒真的吃好了呢。”
大家全都笑了起来。
我们又请他喝酒。
他说他从小就烟酒不动,但今天特别高兴,就豪爽地端起了杯子,喝了一口啤酒。
小店里充满了欢乐亲切的气氛,就象亲友们在新春正月举行热闹的家宴。
在说话中,我们知道了这一家人,是满族旗人,两百多年前,就从关东来了这里。无怪,这老主人有着关东大汉的气魄和风度。做为一个当地居民,他对古北口的情况十分熟悉。他给我们讲了很多有关古北口的历史和掌故:从直奉战争军阀混战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这进出京畿的通道,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至于古代,这儿更是有名的战场。到现在,西面的山上,还有栋将军庙。
这长城内外,崇山峻岭之间,流过多少戌边战士的热血,留下了多少可歌可泣的传闻!至今,在那卧虎岭上,还有杨家将古庙的遗迹呢。
热爱祖国疆土之心,崇敬英雄豪杰的情感,年复一年战争风雨的锤练,陶冶着这一代又一代燕山儿女,这大概就是那种慷慨游昂义气豪爽的燕赵之气得以形成的主要因素吧。
今天,在这塞外野店里,我又感受到了这种气氛。
老店主自不必说,年青人同样如此。尤其是那个姑娘,简直就使人感到她象个侠女。她的性格是那么开朗,热情豪爽,妩媚之中,有着一种刚强之气,豪侠之风。我不知道她是否娴熟武术,但地听说她爱好文学。老店主告诉我:一天劳累之后,她总是要在夜间读书和写诗,常常写到深夜。
啊,原来还是业余女诗人呢。
我们请求她把她写的诗,拿来念给我们听听。她丝豪没有□□之态,拿起一个粉红色的笔记本,就朗诵了起来。
深思
请不要打扰——
让我静静地深思,
静静地深思。
我要揭开变态的心幕,
找寻那真实的情感,
找寻那失去的美的记忆。
请不要打扰——
让我静静地深思,
静静地深思。
我要冲破血腥的云雾,
探求那做人的道理,
探求那生命的真正价值。
请不要打扰——
让我静静地深思,
深思……
这首诗,是写于那长夜弥天的十年动乱的日子里,那时候,关慧杰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就能发出这样深沉而激奋的心声,写出这样震撼人民的诗篇。我们听着她那充满了激情的朗诵,也情不自禁泛起一阵阵激动之情。这时候,屋子里,非常寂静。
接着,她又朗诵起最近写的一首题为《咏古北口》的诗词:
神龙游万峰,
直欲腾空。
共与千秋烈士战边风。
几多事,
满腔志,
望长城,
且看忠魂居处展雏鹰。
风光美,
何只是江南?
大河奔涛歌翩翩,
全是好江山!
朗诵既罢,屋里还是一片沉静。
突然,一阵热烈的掌声,犹如狂涛巨浪地响了起来。
从这音响铿锵热情奔放的朗诵里,我不仅止是看到了一颗创痕累累的心,一个倔强的灵魂。
银令般的声音,在野店中回荡着,回荡着,飞向了山野,飞向了长城,飞向了远方……
屋子里是那么静,大家全都屏住了气息,望着这感情激动完全沉浸在诗的意境中的姑娘。
这首诗,写的是“四人帮”横行时,那时候,她才十五、六岁,一个□蔻年华的少女,心灵上就遭受了那么严重的创伤,血腥的云雾,弥漫在她青春的旅途之上,遮住了她人生的道路,但她没有犹豫,没有彷徨,她要勇敢地冲破这迷雾,去探求那人生的真谛。
这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声音啊!
我的心,不自禁的激动起来了。
想不到,荒僻的深山野店中,还有着这样的青年,这样的姑娘,这样的诗才。一个对未来充满了信念,对理想充满了渴望和追求的意志,也看到了一个才华动人的青年诗才。
多么炽热感情,多么豪放的语言,多么坚强的信念!
我们全都受到了深深的鼓舞,也受到了深深的感动。我看到和我们一起来的老周,眼睛有些潮湿了。他猛喝了一杯酒,压下了那将要落下的泪水。
是姑娘的创伤,触发他的心中的伤痕。老周是一个命运坎坷倍遭不幸的人。他的母亲——一个五十年代的小学教员,看到了流沙河的《草本篇》后,也写了一首名为《续草本篇》的诗,竟被打成了右派。那时正在北京步兵学校年青有为的他,也因此而被开除了军籍,下放到北大荒,父亲也被打成了反革命,死于狱中,史无前例的风暴中,他又一度被捕入狱,两个弟弟也遭到迫害,一家人被弄得家破人亡,四分五散。党的三中全会之后,母亲得到了改正,父亲也平了反,他才安排了适当的工作。
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从来不愿表白自己。
过去的,就统统地让它过去。这也正是他一贯的主张,只是他没有说出来,更没有写成诗。而今天,这姑娘的诗,竟然如此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引起了感情的共鸣。以致他披肝沥胆向我倾吐了他的这一段悲惨的往事。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触景生情,座中不知是谁,吟起了这两句唐诗。
“不,不对,”姑娘大声地说。“不是‘天涯沦落人’,而应该是‘天涯风流客’。”
好,好一个“风流”二字。
大家一齐鼓起掌来,称赞这“风流”二字用的好。正是:
莫道人生多艰险,
历尽坎坷是风流。
多么达观,多么倜傥!
想不到,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竟能有如此宽阔的胸怀,坚强的灵魂,豪爽的性格,潇洒的风度。
我对她更加惊讶和钦佩了。
我想,这也许就是古长城雄伟气势的感染,燕赵山川大地的熏陶所致吧。
这时候,又进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年青人,老店主向我们介绍说,这是他的大儿子。他身材不高,却很墩实。话语不多,很象一个憨厚的农民。没想到,他却是小镇上出色的画家呢。他从小爱好绘画,曾经考了八次美术学院,却都未被录取。但他并不灰心,凭着一股牛劲,他刻苦钻研,自学成才。他现在当地文化馆搞美术工作,小店墙上的那幅水彩山水,就是他最近的创作。这画好极了。
这又是一个“风流客”。
我们非常高兴在这里遇上了一个文艺之家,豪放门第,我们一齐为他的坚忍不拔的精神和他取得的成绩,而举杯祝饮。他腼腆地笑了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接着,姑娘的妈妈也来了。
这又是一个坚强的人,在最困难的时期,她爬到长城脚下拾草打柴,卖几个钱供儿女上学。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却从未对生活失去过信心。她很满意孩子们的成就,尤其心痛女儿。
她不抱怨生活的艰难,却向我们抱怨她女儿的夜读和写作。
“整夜的读呀写呀的,鸡叫头遍了,窗上发亮了,她还是爬在小桌上低着头写呀,写呀,咳,真叫人没办法。……”
“妈!……”姑娘娇嗔了,她不让妈妈讲她的好处。
我把她的笔记本拿了过来,看到那厚厚的本子上,写满了诗。
我们大家都为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种时刻,发现这样一位有才华的青年而高兴。我相信,只要她继续坚持下去,她一定会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来。
也许她就未来的诗人。
可是,她在这小店却默默无闻,她的诗,沉睡在笔记本里,无人知晓。当然,她不是为了写给别人看的,更不是为了发表,而完全是为了抒发她自己的感情。
这才是真正的诗,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声音,象璞玉一样,没有半点雕琢的痕迹,更没有丝毫矫揉做作之感。
燕迅是《燕山》文学季刊的主编,我建议他把姑娘的诗,选几首,在《燕山》上发表一下。让长城脚下的这朵野花,给我们的诗坛,带来一点豪放古朴的野趣。
燕迅也早有此意。
姑娘慷慨地答应了,立刻抄了二首给燕迅。
吃饱了饭,我们要结算饭钱,老店主却怎么也不肯收,争执了好久,他才收下了很少的一点,我们非常过意不去,但却毫无办法。
“我们能说到一起,这比什么都好。”
老店主豪爽地说:“钱算什么呢,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不是钱所能买到的。好啦,同志们,希望你们下次再来。回见。”
我们恋峦不舍地辞别了这一家人,回头再看看那悬挂在门上的“客乐饺子馆”几个字,再望望那古北口两边山上的雄伟高耸连绵不断的长城,心里涌起很多的感触。我不禁又想起了我在童年时代所住过的乡村野店,也想起了我们现在个别服务态度不好饭店。在大城市里的那一些设备豪华的大饭店,觉得不论是过去的,现在的,都似乎从未得到今天我们在这塞外野店所得到的东西。
我仔细思索,我们得到了什么呢?
得到的不是冷淡,不是白眼,不是虚伪的殷勤,不是市侩的奉迎。而是家庭般的温暖,人与人的真挚友谊,推心置腹的感情交流,勇猛前进的共勉。对未来,对生活的坚强信念。
哦,还有:我们得到的还有与这古长城相辉映的雄浑豪放之气,荒村野店的古朴情趣。以及我们古老的中华民族所固有的淳朴厚道、坚贞乐观的美德。那广阔无垠的文艺天体中,又发现了一颗新星。
——这就是那位年青的姑娘,我们的未来的诗人。
然而,这样有才华有见识的诗人,在我们辽阔的国土上,在各行各业的青年中,又何止千万呢?
一九八三年九月六日于北京
作者简介:峻青,原名孙俊卿,中国当代作家。
314.西湖梦余秋雨
1
西湖的文章实在做得太多了,做的人中又多历代高手,再做下去连自己也觉得愚蠢。但是,虽经多次违避,最后笔头一抖,还是写下了这个俗不可耐的题目。也许是这汪湖水沉浸着某种归结性的意义,我避不开它。
初识西湖,在一把劣质的摺扇上。那是一位到过杭州的长辈带到乡间来的。折扇上印着一幅西湖游览图,与现今常见的游览图不同,那上面清楚地画着各种景致,就像一个立体模型。图中一一标明各种景致的幽雅名称,凌驾画幅的总标题是“人间天堂”。乡间儿童很少有图画可看,于是日日逼视,竟烂熟于心。年长之后真到了西湖,如游故地,熟门熟路地踏访着一个陈旧的梦境。
明代正德年间一位日本使臣游西湖后写过这样一首诗:
昔年曾见此湖图,
不信人间有此湖。
今日打从湖上过,
画工还欠费工夫。
可见对许多游客来说,西湖即便是初游,也有旧梦重温的味道。这简直成了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常用意象,摩挲中国文化一久,心头都会有这个湖。
奇怪的是,这个湖游得再多,也不能在心中真切起来。过于玄艳的造化,会产生了一种疏离,无法与它进行家常性的交往。正如家常饮食不宜于排场,可让儿童偎依的奶妈不宜于盛妆,西湖排场太大,妆饰太精,难以叫人长久安驻。大凡风景绝佳处都不宜安家,人与美的关系,竟是如此之蹊跷。
西湖给人以疏离感,还有别一原因。它成名过早,遗迹过密,名位过重,山水亭舍与历史的牵连过多,结果,成了一个象征性物象非常稠厚的所在。游览可以,贴近去却未免吃力。为了摆脱这种感受,有一年夏天,我跳到湖水中游泳,独个儿游了长长一程,算是与它有了触肤之亲。湖水并不凉快,湖底也不深,却软绒绒地不能蹬脚,提醒人们这里有千年的淤积。上岸后一想,我是从宋代的一处胜迹下水,游到一位清人的遗宅终止的,于是,刚刚弄过的水波就立即被历史所抽象,几乎有点不真实了。
它贮积了太多的朝代,于是变得没有朝代。它汇聚了太多的方位,于是也就失去了方位。它走向抽象,走向虚幻,像一个收罗备至的博览会,盛大到了缥缈。
2
西湖的盛大,归拢来说,在于它是极复杂的中国文化人格的集合体。
一切宗教都要到这里来参加展览,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于这里的热闹;再苦寂的,也要分享这里的一角秀色。佛教胜迹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家了的道家,也占据了一座葛岭,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就呼唤着繁密的脚印。作为儒将楷模的岳飞,也跻身于湖滨安息,世代张扬着治国平天下的教义。宁静淡泊的国学大师也会与荒诞奇瑰的神话传说相邻而居,各自变成一种可供观瞻的景致。
这就是真正中国化了的宗教。深奥的理义可以幻化成一种热闹的浏览方式,与感官玩乐溶成一体。这是真正的达观和“无执”,同时也是真正的浮滑和随意。极大的认真伴和着极大的不认真,最后都皈依于消耗性的感官天地。中国的原始宗教始终没有像西方那样上升为完整严密的人为宗教,而后来的人为宗教也急速地散落于自然界,与自然宗教遥相呼应。背着香袋来到西湖朝拜的善男信女,心中并无多少教义的踪影,眼角却时时关注着桃红柳绿、莼菜醋鱼。是山水走向了宗教?抑或是宗教走向了山水?反正,一切都归之于非常实际、又非常含糊的感官自然。
西方宗教在教义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引出了宗教改革者和反对者们在理性上的完整性的普及性;而中国宗教,不管从顺向还是逆向都激发不了这样的思维习惯。绿绿的西湖水,把来到岸边的各种思想都款款地摇碎,溶成一气,把各色信徒都陶冶成了游客。它波光一闪,嫣然一笑,科学理性精神很难在它身边保持坚挺。也许,我们这个民族,太多的是从西湖出发的游客,太少的是鲁迅笔下的那种过客。
过客衣衫破碎,脚下淌血,如此急急地赶路,也在寻找一个生命的湖泊吧?但他如果真走到了西湖边上,定会被万千悠闲的游客看成是乞丐。也许正是如此,鲁迅劝阻郁达夫把家搬至杭州。
钱王登假仍如在,
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
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
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
风波浩荡足行吟。
他对西湖的口头评语乃是:“至于西湖风景,虽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连记返,湖光山色,也会消磨人的志气的。如像袁子才,身上穿一件罗纱大褂,如苏小小认认乡亲,过着飘飘然的生活,也就无聊了。”(川岛:《忆鲁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
然而,多数中国文人的人格结构中,对个充满象征性和抽象度的西湖,总有很大的向心力。社会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绎,秀丽山水间散落着才子、隐士,埋藏着身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天大的才华和郁愤,取后都化作供后人游玩的景点。
景点,景点,总是景点,再也读不到传世的檄文,只剩下廊柱上龙飞风舞的楹联。
再也找不见慷慨的遗恨,只剩下几座既可凭吊也可休息的亭台。
再也不去期待历史的震颤,只有凛然安坐着的万古湖山。
修缮,修缮,再修缮,群塔入云,藤葛如髯,湖水上漂浮着千年藻苔。
3
西湖胜迹中最能让中国文人扬眉吐气的,是白堤和苏堤。两位大诗人、大文豪,不是为了风雅,甚至不是为了文化上的目的,纯粹为了解除当地人民的疾苦,兴修水利,浚湖筑堤,终于在西湖中留下了两条长长的生命堤坝。
清人查容咏苏堤诗云:“苏公当日曾筑此,不为游观为民耳。”恰恰是最懂游观的艺术家不愿意把自己的文化形象雕琢成游观物,于是,这样的堤岸便成了西湖间特别显得自然的景物。不知旁人如何,就我而论,游西湖最畅心意的,乃是在微雨的日子,独个儿漫步于苏堤。也没有什么名句逼我吟诵,也没有后人的感慨来强加于我,也没有一尊庄严的塑像压抑我的松快,它始终只是一条自然功能上的长堤,树木也生得平适,鸟鸣也听得自如。这一切都不是东坡学士特意安排的,只是他到这里做了太守,办了一件尽职的好事,就这样,才让我看到一个在美的领域真正卓越到了从容的苏东坡。
但是,就白居易、苏东坡的整体情怀而言,这两道物化了的长堤还是太狭小的存在。他们有他们比较完整的天下意识、宇宙感悟,他们有比较硬朗的主体精神、理性思考,在文化品位上,他们是那个时代的峰巅和精英。他们本该在更大的意义上统领一代民族精神,但却仅仅因辞章而入选为一架僵硬机体中的零件,被随处装上拆下,东奔西颠,极偶然地调配到了这个湖边,搞了一下别人也能搞的水利。我们看到的,是中国历代文化良心所能作的社会实绩的极致。尽管美丽,也就是这么两条长堤而已。
也许正是对这类结果的大彻大悟,西湖边又悠悠然站出一个林和靖。他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隐居孤山二十年,以梅为妻,以鹤为子,远避官场与市嚣。他的诗写得着实高明,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来咏梅,几乎成为千古绝唱。中国古代,隐士多的是,而林和靖凭着梅花、白鹤与诗句,把隐士真正做道地、做漂亮了。在后世文人眼中,白居易、苏东坡固然值得羡慕,却是难以追随的;能够偏偏到杭州西湖来做一太守,更是一种极偶然、极奇罕的机遇。然而,要追随林和靖却不难,不管有没有他的才分。梅妻鹤子有点烦难,其实也很宽松,林和靖本人也是有妻子和小孩的。那儿找不到几丛花树、几双飞禽呢?在现实社会碰了壁、受了阻,急流勇退,扮作半个林和靖是最容易不过的。这种自卫和自慰,是中国分子的机智,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狡黠。不能把志向实现于社会,便躲进一个自然小天地自娱自耗。他们消除了志向,渐渐又把这种消除当作了志向。安贫乐道的达观修养,成了中国文化人格结构中一个宽大的地窑,尽管有浓重的霉味,却是安全而宁静。于是,十年寒窗,博览文史,走到了民族文化的高坡前,与社会交手不了几个回合,便把一切沉埋进一座座孤山。结果,群体性的文化人格日趋黯淡。春去秋来,梅凋鹤老,文化成了一种无目的的浪费,封闭式的道德完善导向了总体上的不道德。文明的突进,也因此被取消,剩下一堆梅瓣、鹤羽,像画签一般,夹在民族精神的史册上。
4
与这种黯淡相对照,野泼泼的,另一种人格结构也调皮地挤在西湖岸边凑热闹。
首屈一指者,当然是名妓苏小小。
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位妓女的资格,要比上述几位名人都老,在后人咏西湖的诗作中,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苏东坡、岳飞放在这位姑娘后面:“苏小门前花满枝,苏公公堤上女当垆”“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就是年代较早一点的白居易,也把自己写成是苏小小的钦仰者:“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
如此看来,诗人袁子才镌一小章曰:“钱墉苏小是乡亲”,虽为鲁迅所不悦,却也颇可理解的了。
历代吟咏和凭吊苏小小的,当然不乏轻薄文人,但内心厚实的饱学之士也多的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度,一位妓女竞如此尊贵地长久安享景仰,原因是颇为深刻的。
苏小小的形象本身就是一个梦。她很重感情,写下一首《同心歌》曰“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朴朴素素地道尽了青年恋人约会的无限风光。美丽的车,美丽的马,一起飞驶疾驰,完成了一组气韵夺人的情感造像。又传说她在风景胜处偶遇一位穷困书生,便慷慨解囊,赠银百两,助其上京。但是,情人未归,书生已去,世界没能给她以情感的报偿。她不愿做姬做妾,勉强去完成一个女人的低下使命,而是要把自己的美色呈之街市,蔑视着精丽的高墙。她不守贞节只守美,直让一个男性的世界围着她无常的喜怒而旋转。最后,重病即将夺走她的生命,她却恬然适然,觉得死于青春华年,倒可给世界留下一个最美的形象。她甚至认为,死神在她十九岁时来访,乃是上天对她的最好成全。
难怪曹聚仁先生要把她说成是茶花女式的唯美主义者。依我看,她比蔡花女活得更为潇洒。在她面前,中国历史上其他有文学价值的名妓,都把自己搞得太逼仄了,为了个负心汉,或为了一个朝廷,颠簸得过于认真。只有她那种颇有哲理感的超逸,才成为中国文人心头一幅秘藏的圣符。
由情至美,始终围绕着生命的主题。苏东坡把美衍化成了诗文和长堤,林和靖把美寄托于梅花与白鹤,则苏小小,则一直把美熨贴着自己的本体生命。她不作太多的物化转捩,只是凭借自身,发散出生命意识的微波。
妓女生涯当然是不值得赞颂的,苏小小的意义在于,她构成了与正统人格结构的奇特对峙。再正经的鸿儒高士,在社会品格上可以无可指摘,却常常压抑着自己和别人的生命本体的自然流程。这种结构是那样的宏大和强悍,使生命意识的激流不能不在崇山峻岭的围困中变得恣肆和怪异。这里又一次出现了道德和不道德、人性和非人性,美和丑的悖论:社会污浊中也会隐伏着人性的大合理,而这种大合理的实现方式又常常怪异到正常的人们所难以容忍。反之,社会历史的大光亮,又常常以牺牲人本体的许多重要命题为代价。单向完满的理想状态,多是梦境。人类难以挣脱的一大悲哀,便在这里。
西湖所接纳的另一具可爱的生命是白娘娘。虽然只是传说,在世俗知名度上却远超许多真人,在中国人的精神疆域中早就成了种更宏大的切实存在。人们慷慨地把湖水、断桥、雷峰塔奉献给她。在这一点上,西湖毫无亏损,反而因此而增添了特别明亮的光色。
她是妖,又是仙,但成妖成仙都不心甘。她的理想最平凡也最灿烂:只愿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这个基础命题的提出,在中国文化中具有极大的挑战性。
中国传统思想历来有分割两界的习惯性功能。一个浑沌的人世间,利刃一划,或者成为圣、贤、忠、善、德、仁,或者成为奸、恶、邪、丑、逆、凶,前者举入天府,后者沦于地狱。有趣的是,这两者的转化又极为便利。白娘娘做妖做仙都非常容易,麻烦的是,她偏偏看到在天府与地狱之间,还有一快平实的大地,在妖魔和神仙之间,还有一种寻常的动物:人。她的全部炎难,便由此而生。
普通的、自然的、只具备人的意义而不加外饰的人,算得了什么呢?厚厚一堆二十五史并没有为它留出多少笔墨。于是,法海逼白娘娘回归于妖,天庭劝白娘娘上升为仙,而她却拚着生命大声呼喊:人!人!人!
她找上了许仙,许仙的木讷和萎顿无法与她的情感强度相对称,她深感失望。她陪伴着一个已经是人而不知人的尊贵的凡夫,不能不陷于寂寞。这种寂寞,是她的悲剧,更是她所向往的人世间的悲剧,可怜的白娘娘,在妖界仙界呼唤人而不能见容,在人间呼唤人也得不到回应,但是,她是决不会舍弃许仙的,是他,使她想做人的欲求变成了现实,她不愿去寻找一个超凡脱俗即已离异了普通状态的人。这是一种深刻的矛盾,她认了,甘愿为了他去万里迢迢盗仙草,甘愿为了他在水漫金山时殊死拚搏。一切都是为了卫护住她刚刚抓住一半的那个“人”字。
在我看来,白娘娘最大的伤心处正在这里,而不是最后被镇于雷峰塔下。她无惧于死,更何惧于镇?她莫大的遗憾,是终于没能成为一个普通人。雷峰塔只是一个归结性的造型,成为一个民族精神界的怆然象征。
一九二四年九月,雷峰塔终于倒掉,一批“五四”文化闯将都不禁由衷欢呼,鲁迅更是对之一论再论。这或许能证明,白娘娘和雷峰塔的较量,关系着中国精神文化的决裂和更新?为此,即使明智如鲁迅,也愿意在一个传说故事的象征意义上深深沉浸。
鲁迅的朋友中,有一个用脑袋撞击过雷峰塔的人,也是一位女性,吟罢“秋风秋雨愁煞人”,也在西湖边上安身。
我欠西湖的一笔宿债,是至今未到雷峰塔废墟去看看。据说很不好看,这是意料中的,但总要去看一次。
315.大漠古城赵丽宏
吐鲁番盛夏的太阳光,是真正的火焰。在热辣辣的阳光烤灼下,所有一切都仿佛在冒烟,在喷火。汽车在大戈壁中飞一般奔驰,公路边那些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大大小小的卵石,像一些惊诧的眼睛,呆呆地瞪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
当高昌古城突然在前方出现时,轮到我惊诧了。这真是奇迹,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居然会有一座被遗弃的城市,一座真正的古城!远远看去,它像一群风化的土山,走近细看,才能从千奇百怪的形状中辨认出房屋、街道、围墙的轮廓和残垣。
阒无声息。只有那些高低起伏的、方的、圆的、不规则的残墟断垣,连带着它们在阳光下的浓浓的阴影,一座座一片片迎面而来,像一群沉默的幽灵……据说,历史学家能在这迷宫般的黄土堆中分辨出一千多年前的王宫、寺院、商场、监狱,甚至还能找到唐玄奘当年讲经说法的地方……然而我却无从分辨。在炽烈的阳光下,我流着汗,和残墟断垣们默默对峙。哦,你们,能告诉我什么呢?你们曾经像璀璨的宝石一般,镶嵌在荒凉的戈壁大漠中,闪耀在漫长曲折的丝绸之路上;你们曾经是人类的骄傲,是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灿烂缤纷的标志。而现在,一切早已荡然无存,这里没有人烟,没有声音,连一星半点生命运动的迹象也无法找到,连一棵小小的绿草也没有……听一位久居吐鲁番的汉族同志告诉我,冬天的时候,这里常常狂风大作,狂风挟裹着滚滚黄尘,在高低起伏的城堡和残垣之间、在迂回曲折的街巷之中穿行,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也许,这是古城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忆着它的黄金时代,回忆着丢失了一千余年的繁华和喧闹……
一千年,十个世纪的岁月流水,可以把许多历史的遗迹磨得一干二净,而它,这座没有任何人照看的都市,却顽强地、奇迹般地保存下来了,尽管失去了缤纷的色彩。这是什么原因呢?我有些惊奇,也有些纳闷。
视野突然开阔起来。我发现,自己已走到了一块宽阔坦荡的平台上,平台的尽头,是一幢还保留着圆顶的高大的古建筑。我正仰头看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三个维吾尔族小男孩,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并排站着。真不可思议,他们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这些孩子,看来对这里非常熟悉。他们并不怕陌生,我便走过去和他们攀谈起来。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微笑着问。
“我们来玩,我们的家离这儿不远。”胖男孩歪着脑袋回答我。他的回答使我吃惊:这古城附近,居然还有人家!我发现,他那件沾满黄土的汗衫胸前,别着一枚美国的纪念章,纪念章的图案是中美两国国旗。看来,常常有外国旅游者来看这座古城。并且受到了这些孩子的接待。
“你们知道,这座古城有多少年历史了?”
“一千年前,这里住人。”这是那个胖男孩回答我。
“一千年不住人,这些房屋为什么还在呢?”这问题刚吐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连我自己也无法弄明白的问题,怎么问这些小男孩呢!
胖男孩抬起头,对着强烈的阳光眨巴着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突然得意地笑了:“因为它,太阳。这里不下雨。”
回答得有道理。假如像江南一样年年下几场倾盆大雨,这座用泥土垒起的古城恐怕早就从大漠中消失了。
三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我的四周,又是死一般的寂静。他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一千年前的高昌人,为什么要遗弃这座繁华的都城?是遭受了突然降临的灾祸?还是不堪忍受那如火的炎阳?也许,这又是一个谜,要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来解答……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古城的边缘。举目远眺,我不禁眼眼发亮了——从残缺的城墙缝隙里,涌进来一片清凉的绿色!那是白杨林,是玉米田,是葡萄园。
在茫茫大戈壁中,有许多新的城市正在崛起。从高昌古城出发,我将去寻找它们!
316.还乡雷达
一九九零年三月末的一天,我在西安,本该向东赶回北京的,却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往西,回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看看。这念头来得突兀,又执拗得不可抗拒,连一分钟也等不得了,我像急于找回什么东西似的,当晚跳上西去的火车。
过路车拥挤。去贵川甚至远如两湖一带的劳工、在蔡家坡、宝鸡等站一股一股住上拥,他们要到西部去发财。等我意识到,该赶快上趟厕所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我被如潮的人流挤压并固置到一个角落,膝下、头顶、后背全是四肢的网络;人味儿、烟味儿、汗酸味儿塞满车厢,好像划一根火柴就可以引爆。我只好收腹吸气,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片山楂片,或是一条瘦鱼,独自在灯影里民怔。
此时,不争气的尿憋得我额头发麻,只有靠大力提气稳住,环顾车厢,除非我能帖着人头飞翔,否则断难接近厕所;而且即使接近了,厕所门口犹如蜂窝,站满了人,我怀疑那是一扇永远也敲不开的门。
暗想:多年来,我出差不是卧铺,就是飞机,来去潇洒得很;目的地又都是省会一级的大城市,有接有送,何曾受过这等洋罪。幸亏我是男人,万不得已有个塑料袋也能应付,要是年轻女性呢,我不敢想下去了。人生总难免不遇到某种最尴尬,最狼狈,最无可奈何的境况,这是否就是一种?比它更复杂,更深隐的还有多少种?而我又体验过多少呢?
看着身边一张张疲惫的、汗津津的面孔,看着因过多的忍耐变得神情有些呆滞的男女,我忽然有种跌落到真实生存中的感觉。我平时对人生的了解,太片面,太虚浮了,生活的圈子愈缩愈小,感性的体验愈来愈单调,虽然也大发感慨,也大谈社会,实际多是书本知识和原先经验的重复。我们虽然明白,如今是个既有高楼大厦,地铁飞机,卫星导弹,卡拉OK,又有陋室茅舍,荒山鸟道,人满为患,四脖子汗流的时代,但你必须亲身流流汗,才能真知。席勒说过:“人生反被人生遮掩住了”,可谓警语。“城市化”割裂了我们的感觉,我们不再与生命之源保持和谐了。也许我的挤车回乡,含有寻觅更真实的人生的潜在动因吧。
还好,我没被憋死,下半夜车到天水时,我有种欣欣然的解放感,甚至有点感恩戴德,似乎只要准许我下车,什么行李呀,辎重呀,金银财宝呀,全可以抛掉。人呵,有时有无尽的奢望,有时一点给予即倍觉幸福;到了外物负载得过于学生时,生命往往会跑出来示以颜色。谁能说,享用山珍海味的快感就一定超过了淋漓尽致地撒一泡尿,睡席梦思床的舒服就一定胜过热炕上打鼾呢?
我的故乡藏在莽荡群山的夹缝里,渭河拐弯的地方。从县城去那里,一般转乘火车;若能弄到汽车,有一土路可达,约六十里许。
我在县城先长到我的亲房侄子天宝,小名狗娃子,我隐约觉得他似乎就是我要找寻的人中的一个。论辈份他是侄子,其实年龄比我大,是县里一个部门的头头。他的长相与某些伟人颇相像,长方大脸,厚实魁梧的身坯,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浓密的大背式传统发型,倘用器宇轩昂四字,足以当之。记得小时候,他是什么裂性牲口也敢降服的,拳头扫平全村的顽童,我们对他既亲近又害怕。土改那阵,他顶多十二三岁吧,每到天黑总提一柄明晃晃的大刀,到河边护村队跟大人一起守夜,烤洋芋吃。那时的雾好像也特别大,雾幔从凤凰山拉下来,把渭河滩、磨房、高梁地严严盖住,他在雾中飘忽前行,他的刀一明一灭,我尾随他去过几回。正月十五闹社火,皮影戏开场前,他头扎白羊肚毛巾,在人圈里舞红缨枪,风车似地旋动,英武非凡。在孩子群里,他就是主见和勇敢的象征。他很早就是县里四个兜的干部。我读大学时放假回乡,总去看他。他一面弹着烟灰,一面讲“又红又专”的道理,我频频点头。现在他说起话来还是果断得很,大巴掌一挥,气势很大,依稀可辨少年时代的风采。
我们一见面他就说,二十多年了,你回老家看看吧,就坐我的吉普,我陪你去,当天来回。我除了感谢,还暗中艳羡地方干部的权威。其实,一到县城亲友们就争相告诉我,天宝有保加利亚吉普。乖乖,不简单哪!
保加利亚吉普开过来了,并非想象的那么神气。车门总也关不严,司机老罗总用脚踢它;沙发座里像藏有硬物,直扎屁股,猛一颠叫你浑身出凉汗;里程表已坏,是个黑洞洞,像老人没牙的嘴。更有趣的,走着走着,老罗就停车,跑到前面,掀起前盖,用手又拉又揪又拍某个部件,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唐诗:“轻拢慢捻抹复挑”来。轲天宝依然有不易察觉的自负。
车爬到凤凰山顶时,落起小雨,游丝一般,路面仅被打湿,泛着白光。天宝忽然紧急挥手,老罗遵命刹车。只见天宝挪身下车,稳健谨慎地、以伟人般的步伐边走边审视每一寸路面,老罗则像堂吉诃德的随从桑丘,亦步亦趋,像低头找什么东西。
我大惑不解:这点小雨算什么呢?干嘛要停车?出于好奇,我也跟上来,也弓腰审视每一寸地面,但看不出有啥奥妙。结果,天宝用庄重的口吻说:“这样的路,这样的天气,非出事不可!”老罗不知是受了启发,不是惯于从命,立刻点头道:“不行哎,这路怕走不成了。”我感到大怪了,想分辨,但一看他俩脸色的严重,竟张不开口;我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僵住了。
怎么劝说天宝也没有用,越说,他越固执,摇摆大手,用固执来掩饰恐惧。他把前景描绘得可怕无比,好像开下去必死无疑。我这才注意到,他那原先炯炯的眸子闪动着怯懦的光,倔巴得像个老农,我甚至生出一丝怜悯了。听说,这些年他辗转过好多单位,有时愉快有时很不愉快。有一年他来北京,说是来“看病”,其实无病可看,每天访游名胜,细问才知道他正在闹情绪。还听说,他曾在某处经历过一次车祸,别人都栽到崖下,他一个前滚翻出来了,仅擦破头皮。莫非人生的暴风雨,人事关系的烦恼,抑或昔日的噩梦,把他吓出了毛病?
救驾的人终于来了,一辆卡车昂首嘶鸣,飞驰而来,在天宝身边停了几秒。里面的人说句什么,就大大咧咧开了下去。原来,车内是位副县长,要给老家送点煤和粮食。我颇有深意地瞟了一眼天宝,他倒无需转思想弯子,只吩咐老罗开车继续前行。
细雨中的路面不起尘埃,清风徐来,草木轻摇,天宝来了兴致,扭头说,这天气坐车最舒服了,我报以颔首微笑。其实,他也许永远不会想到,此刻我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莫名的失望情绪。我当然知道,世间原本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可人又是一种没有永恒的念想就活不下去的动物,于是在心灵深处贮藏许多美的回忆的吧。你经历的生命的辉煌,你品味过的诗意的瞬间,你热恋或倾慕过的女子,甚至一种吃食、一个物件,在世俗生活的潮流中都会变色变味。美,最怕第二次光顾。那么,是否最好不轻易“启封”?不要重新碰“她”?这岂不又有违人类追求美的天性了吗?
哦,故乡在雨后的雾岗中出现了,她静静地斜倚在河谷里,似在等待我的到来。渭河如弓弦划出一道弧线,好似我臂弯上鼓突的血管。
可是,我的渡船呢,我的因独轮车滚过而呻吟着的草桥呢,我的蓝蒙蒙的布满松柏的坟院呢?我的波光闪闪的水渠呢,我的高低错落的永远哼唱着的磨房呢,还有我的鳞次栉比的乌黑瓦屋顶上软软的、悠闲的炊烟呢,怎么全都找不见了。是我的眼睛迷蒙了吗?我只看见一座曾在电影里见过的钢铁吊桥悬浮于渭河上,又看见昔日低矮的瓦屋群里,像突起的蘑菇似的,伫立着不少两层小楼,让人想起京沪线上的江南农村。不过,待我抬头看见四嘴山上蹲伏的家庙时,才实实在在觉得到家了。家庙油漆一新,灼灼照人,是这里最雄伟的建筑。两年前,老家来信募捐,说要翻修家庙,还说我名列乡贤第二,曾让我哭笑不得,现在“乡贤第二”终于回来了。
汽车下到谷底,沿着渭河跑起来。路边是刚放学的娃娃与赶集的村民。奇怪他们管自走路,对汽车和车中的“乡贤”并无兴趣,不复多年前对汽车的好奇。记得有年我从城里来,一个跑在场院用链枷打麦的小脚老婆婆问我:“都说汽车汽车的,到底是驴拉哩还是人掀(推)哩?”我说,“驴也不拉人也不掀,它自己跑哩。”老婆婆惊诧道,“噢,这么说它是个活的?那它吃啥哩?”我说“吃汽油哩。”老婆婆于是拉长声啧叹了许久。唉,我的故乡曾经是多么贫穷和蒙昧啊。而现在,还有谁稀罕汽车呢。
我低头下望,看见河里拥后簇的浪花在急急赶路,它们像不断伸出的手爪,似要揪扯住我,仰面诉说沉埋河底的往事和无尽的悲欢。我有些悚然了。还是一个突遇的场面,我把拉回到现实来:车进村口时,我瞥见卖凉粉的小滩,那个左手平托一块粉右手用刀快切的老妇,不正是五娘?我差点大喊起来。不料,天宝却淡淡地说:“什么五娘?她要活着,还不快一百岁了?那是她女儿淑贤。”我惊异地回望叫淑贤的女人,那面相,皱纹,装束,真是酷似五娘,且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和苍凉。这一瞬间,我感到了时间的古老,又体味着岁月的无情。
天宝和他的车到别处去了,我独自沿着泥泞、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路走下去。路上不时遇到一些我好像认识,又不认识的男女。乡人老实,不敢贸然向生人,特别是干部模样的生人打招呼,或者他们也在回忆,于是双方鹄立着,相顾无言。我此时忽然觉得,人一到这里,连走路的速度都放慢了,昨日的拥挤、浮嚣、嘈杂全都远遁,周遭的宁静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隐隐有渭河的涛声传来,偶然有唧喳的春雀儿掠过,让人想到,城里人按钟表的节奏旋动,这里可是依自然的节奏生活,你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分子,你与蜿蜒的路,高阔的天,含烟的树融为一体了。
我终于跨进了门楣上写着“耕读第”三个大家的家门,字迹的斑驳显示着它的古老。陇东南一带,即使赤贫的农家也不忘在门上漆这三个字,表示对农耕,读书,孝悌的敬重。这个门我不知进出多少回了,此时跨入,顿感生疏;异母兄嫂,侄儿女辈蓦然相见,大有“相对如梦寐”之感。然而,正像很多文章里写过的,欢乐的气氛很快把我包裹。亲房本家一些上年纪的人,也朗声呼喝着我的小名,跺着泥鞋来了。我被推搡到炕上,盘膝而坐,连忙一遍又一遍地抛撒香烟,把糖果点心塞到挂鼻涕柱的碎娃们手里。不知怎么一来,我开始改用略显生硬、毕竟地道的乡音说话。改为乡音即使我腼腆,又使我暗暗得意。这才体味出,觉见上海人的一见面即用上海话叽哩哇啦交谈,那么得意洋洋的原委。过去我以为那是很可憎的。我望着炕沿下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碎娃,我的后裔,看他们用黑乎乎的眼珠盯视陌生客的傻憨态,恍惚觉得,他们中间的一个就是我。时间猛然间倒流回去,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此时,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一股湿秫秸烧进灶火,浆水面溢出锅,或者洋芋豆腐粉条大杂烩的浓厚气味,它直冲鼻腔,有大年初一早晨的感觉。我知道厨房里正在举火做饭。哦,我有些明白了,我从几千里外跑来,跑到这疏隔几十年的地方,原来就为了寻觅这股混含着秫秸、洋芋、浆水面的味道而来。为了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一员而来。多少回了,人到这里,心里安详,睡觉踏实,一夜醒来,推开沉重的木窗,常见大雪压弯枝桠。这里自有温暖宽厚的胸怀。困难时期我在省城城饿得受不了,偷偷跑回,嫂子也饿得面色发绿,却不顾几个侄儿女的哭闹,抖空面袋,给我烙了几个大馍。我像大富翁一样,怀揣这几个高梁面馍,满足地回到城里。“文革”时母亲受冲击,命如悬丝,多亏回到这里躲藏,才保住了一条命。这里有种无可言说的安全感,依托感。我相信,一切饱尝孤独,挫折,虚假之苦的灵魂,一切曾被生活欺骗过的人,都会产生一种回归乡土的冲动的。
然而,归来的踏实感却转瞬即逝。我发现,与亲友们的谈话进行得艰难,好像几十年的沧桑用几句话就说完了,总是我问得多,他们答得简短,或者简直就是“嗯”、“啊”、“对着呢”、“好得很”之类。常出现冷场,大家都憨笑着。饭菜端上来了,“陇南春”斟满了酒杯,似乎一个小高潮又掀起了。大家尽量热情地向我这“北京稀客”敬酒,“满上”,“再满上”,“干了”的吆喝声打破了沉闷。但是,我又发现,每当举杯喝酒时,我是主角,我存在,一旦酒杯落下,酒酣耳热的亲友就无形中把我撇在一边,津津有味地谈论谁家的媳妇打公公,谁谁到兰州办货去了,谁谁谁一怒之下到青海去了。大概估计我也听不懂,连看都不看我,这时我非但不是主角,连配角也不是,甚至不存在了。我荒诞地想,我跑了几千里,莫非专为喝几杯喝而来,好像我的任务就是喝酒。啊,难道独在异乡的“稀客”,才是我的真面目吗?
侄女改兰早先来过北京,我们就谈得多些。她也是我隐约觉得要找寻的人中的一个。这三十岁刚出头的小媳妇,耳坠、戒指、项链都戴全了,黄金把她黑葡萄似的俊脸映衬得格外动人。别看她打扮上追逐时髦,其实性极憨厚。她最怕城里伶牙俐齿的女售货员,得了恐惧症,每次买衣服由于心怯总买错尺码,只好送人了事。春节上火车上明令禁带烟火,她全然不知,大模大样地扛着花炮竹上车,结果给抓了典型,闹得一车人捧腹大笑。有一次她赶集时钱包被偷,不知回来如何交待,就怯生生地对丈夫世仓试探说:“嗨,今天集上丢钱包的人多得很哪。”世仓翻着眼说:“咱的钱包没丢就对了,说啥哩。”她于是不得不拖着哭腔说:“哎,咱的钱包也丢了。”一时传为笑谈。俗话说,傻人有傻福,“瓜(傻)娃子头上有青天”,尽管她傻乎乎的,命运竟强似众姐妹。她学过织毛衣的技术,前几年政策活了,她大胆买来几台机器,就发起来了,产品销行西北五省。她生性善良,出手大方,乐于资助兄妹,就并不遭人嫉妒。我望着眼前这健壮的少妇,无论如何难以与当年卖到北山当童养媳,又逃回来,被她母亲用柴火抽得满院滚的黑瘦丫头联系起来。
不过,她清澈的黑眼睛里似有空落、愁闷的意绪。她征求我的意见,说到市针织厂当个女工怎么样?我说,那你可就没那多钱好挣喽。她说,我不管钱不钱,现在整天圈在家里,急挖挖的,人快成织毛衣的机器了,有啥意思。她说,她攒了钱,要去看大海,要到南方转转。她的血管里有我们家族的遗伟,跟我一样,也是个不安分、喜冒险的家伙。她的想法,未尝不同时反映着一种属于未来的东西吧。
我还要去找寻此行欲找寻的最后一个人,这个人属于过去,已沉埋地下几十年了,他就是我的父亲。提起他,我就想起了坟院。昔日的坟院,松柏森森,坟冢累累,是个神秘,幽静,肃穆的所在。不管我走到哪里,如何一日日的老去,那一团风景常悬在心中,似斩不断的生命根系的图画。现在哪里还有昔日的踪迹?我三岁那年,戴过学,跪过、哭过、祭奠过的地方又在哪里?只见开旷的场地上,矗立着一排排青砖小楼,据说这一片集中了近年来致富的人家。我们凭借几棵老树,才大略确定了父亲坟茔的方位。那多半只是一种推测。二哥烧起了冥纸,大家皆屏息竦立着,默默无语,各想心事。我想,这是否正是地下与地上,亡灵与生灵默契交谈的时刻?关于这个“人”的故事太长了,难以尽述,只想说,作为一个旧中国的乡土知识分子,他曾经幻想过也努力过改造乡土社会,现在他的坟头虽然平了,但平地上终究起了新的建筑,新的生活,想来他不会怨人的后代儿孙吧,说不定他还会感到真正的欣慰呢。
晚雾悄悄地升起来了,我们也该回县城了。吉普开到河边时,我很想看到鹭鸶。那是一种长着细细的腿,长长的颈的极可爱的大水鸟,幼时常见它们从冬至春成群地在河滩散步,孩子们即使挨近它们,它们也从容自若,并不惊飞。怎么现在连一只也没有了?天宝倒随口说出了一句让我吃惊的话。他说:以前的好多东西现在都没有了,现在又有了许多以前没有的东西。是啊,万物皆流,无物常住,我这次的还乡,究竟是失望,还是充实,说不清楚,只是隐隐想到,人是一种喜欢飘浮的动物,在人的灵魂中必有一种随时要飞的物质,压力来时,人可以坚实地踏在大地上,压力一去,又会飘飘然,结果招致更大的压力,如此循环,以至生命的终结,而我的还乡,终究起到了一点施压和清醒的作用。一切都被时间卷去了,再也难以找回当年的感觉;但又并非一切都被卷走,当我们承认世界和人生的有限性时,我们才会备感某些情感的珍贵啊!
317.白水祭朱自清
几个朋友伴我游白水祭。
这也是个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细了。有时闪着些须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却又没有─—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雾hu2”,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中间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无可凭依,凌虚飞下,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最是奇迹。白光嬗为飞烟,已是影子;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过来,用纤手挽着那影子,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象橡皮带儿似的,立刻伏伏贴贴的缩回来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双不可知的巧手,要将这些影子织成一个幻网。─—微风想夺了她的,她怎么肯呢?
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
三,一六,宁波作。
作者简介:朱自清,字佩弦,中国现代著名的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绿》、《春》、《背影》《池塘月色》等,曾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大教授。
318.秋魂刘增山
秋 实
秋天了,成熟的果实却低下了头,它不是在孤芳自赏,也不是在自我陶醉,更不是在哀泣自己将跌落枝头。它是在想:我是怎样成熟的呢?
不是风,我怕早已霉烂了;
不是雨,我怕早已干瘪了;
不是光,我怕早已苍白了;
不是热,我怕早已憔悴了。
世界上有不经过风吹雨打而成熟的果实吗?
世界上有不经过光射日晒而成熟的果实吗?
颜 色
秋是什么颜色呢?
谷子说:秋是黄色的,我就是叫秋风吹黄的。高梁说:秋是红色的,我就是叫秋气染红的。棉花说:秋是白色的,不然,我那里会有这银装素裹呢?墨菊却说:秋天是黑色的,我开放的花朵就是明证。松柏说:秋和夏没什么区别,都像我一样青翠……
秋天听了摇摇头说:不,不,我是五彩缤纷的。如果我只属于一种颜色,那秋天该是多么单调啊!
秋风
有人说,秋风是冷酷无情的,抱怨它吹跑了树叶,吹落了果实,吹掉了种子,说它吹走了一个勃勃生机的世界。
人们啊,你可曾想过这样的道理吗?
如果说不是秋风将树叶吹落梢头,那片片叶子不是要被严冬所撕碎了吗?如果不是秋风把果实卸下高枝,那果实不是要被冰雪所吞噬吗?如果不是秋风将种子吹下茎杆,那种子不是要被酷寒所冻僵吗?是秋风,把叶子介绍给根须,使它找到了延续生命的母体;是秋风,把种子藏进了厚实的泥土,使它有了一个萌生春天的温床;是秋风,把果实领进了一个个温存的家,使它保存了生命的胚胎。
感谢秋风吧,别曲解了它那一片保护生命的慈母般的心肠。
秋 叶
飘悠悠,飘悠悠,盘旋的秋叶在落下之前,似乎忧心忡忡。
秋叶呀,你是怕人们忘记了你的贡献吗?不会的,人们不会忘记你一生的苦累劳作。不会忘记你夏日献出的绿荫,秋天献出的收获。秋叶呀,你是在哀伤自己生命的短促吗?不要这样英雄气短!你的灿灿一生并不会随着秋的到来而结束,殷实的种子已带着你的希望,向春天奔去了。秋叶呀,你是惦记那失去叶的枝头会被冰霜所冻煞吗?不会的,它在你的养育下,早已不是昨日那弱不经风的骄儿女,而长成了铁干虬枝的大丈夫。
飘悠悠,飘悠悠,秋叶依然在那里盘旋着,它似乎既不留恋枝头,也不忧虑命运,而是在寻觅自己的归宿。它是在想:既然生命已有了一个不寻常的开头,就应当有一个不寻常的结尾。
秋 土
春天的土地是温馨的,它使万物萌生;夏天的土地是热烈的,它使生命拔节;秋天的土地则是诚实的,它用收获证明着播种者的品质。
如果你种下的是莠子,秋天收获的定是一片杂草;如果你种下的是秕子,秋天收获的一定是糟糠;如果你什么也不种,秋天收获的则是一片空白。
如果你种下的是葵花,秋天收获的是一片金黄;如果你种下的是甘蔗,秋天收获的定是蜜糖。
秋说:人们啊,在你播种时,最好先想想秋天会有什么样的收获吧。
319.镜泊湖臧克家
我国有许多著名的湖。“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茫茫千顷,气象万千的太湖,我都是闻名而心向往的。西湖,我曾经踏着苏堤端详过她那动人的姿容,孤舟深夜三潭上看过印月。至于大明湖,那是家乡的湖,我更是一个熟客了:盛夏划一条小船,在荷花阵里冲击,在过去那些黑暗的岁月里,何止一次和朋友们寒宵夜游、历下亭前狂歌当哭?
镜泊湖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七月间,到了沈阳、长春、哈尔滨,游览了名胜古迹,参观了工业建设,往返三千里,历时一个半月,以抱病之身,登山涉水,使朋友们为之惊讶,叹为“奇迹”。可是东北的同志们却对我说:“到了东北,看看镜泊湖,方不虚此行。”他们说镜泊湖的红鲫如何鲜美,他们给我唱了镜泊湖的赞歌。看景不如听景,我心动了。但一想到那遥远的途程我又踌躇起来,心里怀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惆怅。眼看着和自己住在同一旅舍的客人们一批又一批的出发了。里边有一位八十二岁的名医,他幽默地说:“不看镜泊湖我死不瞑目”!
“走!”他话给我们从哈尔滨送到牡丹江。这是一具美丽的城市,像北大荒边边上的一朵花。“八女投江”的故事,使它名满天下。又是两小时的火车,我们已经和镜泊湖一同置身在黑龙江省的宁安境了。
下了火车坐上“嘎斯六九”汽车。牡丹江昨天是好天,镜泊湖附近却落了雨。乍上来,这小卡车在二十几里的平展的公路上轻快地飞跑,高梁、谷子,一色青青,微风吹来,绿波粼粼,扩展到极处和青山与碧天相接,望着眼前的景色,心里惊叹着祖国的辽阔广大。已经接近初秋了,这里的麦子刚刚上场,关里关外的气候,悬殊多大呵!小卡车好似一只蚱蜢舟,冲开碧波跳荡在绿色的大海时。一个庞然大物,老虎似的迎面而来,一时烟尘滚滚,风声呜呜。原来是一部大型柴油汽车,拖着五六节车厢,上面横躺着粗大的木材,它们高兴地离开森林去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立地撑天!三三五五朝鲜族的妇女,不时从车边走过,头上顶着罐子,走起来衣裙飘飘,大方而美丽。光滑的路走完了,接着是崎岖的沙泥路,一个坑就是一个小水塘,车子在上面蹦蹦跳跳,像在跳舞。
远远在望的青山看不见了,我们的车子已经走到山腰上,一盘又一盘地在步步升高。路两旁长满了奇花异草,有的像成串的珍珠,有的像红色的小灯笼,有的像蓝的吊钟,我的像金黄的大喇叭……它们用自己的美色和幽香列队在路的两旁向客人们热情地打招呼。一个猎人从深林里走出来了,长枪上挂着飞禽,身后跟一只猎犬。眼前的景色在游客心里引起清新的感觉,一个又一个生动鲜明的印象连成了彩色的连环。但是,湖在哪里?
“我们在绕着她走呢。”迎接我们的那位同志回答。
车子转到了山顶,从司机座位发出了一声:“看!”
呵,镜泊湖,从丛林的绿绿隙里我看到了你漫长的银光闪闪的腰身!你引领着汽车向它的终点疾驰,又好似望到了亲人,热情地追在车子后面,我的视觉,我的嗅觉,我的心灵,完完全全地浸沉在镜泊湖美妙的灵芬里了。
一栋又一栋木头房子,不同的式样,不同的颜色,别致、新颖,彼此挨近着,或隔一条小路对望。里面住着各种工作人员和他们的眷属,还有科学家、作家、教授和名医,他们来自北京、沈阳、哈尔滨……他们要在这幽静的湖边,度过夏季最后的一段时光。
晚上,躺在床上,扭死电灯,湖光像静女多情的眼波,从玻璃上射过来,没有一声虫鸣,没有半点波浪声,清幽、神秘、朦胧,好似置身在童话里一样。第二天一早醒来,浑身舒畅,才知道自己就睡在她的温柔清凉的环抱中。
踏着满地朝阳走到她的身边。小桥上有人在持竿垂钓,三五只小船在等待着游客。向南望,一望无边,从幽静的水里看扯连不断的青山,听不见蝉鸣,听不见鸟声,偶尔有一只鱼鹰箭头似的带着朝曦从半空里射到水面上来。站在湖边上,望着四周险峻的峰峦,清澈幽深的湖水,想像一百万年前,火山着魔似的突然一声震天巨响,地心里的水光涌而出:“高峡出平湖”!她纵身在拔海三百五十米的高处,像一个美人,舒展地横陈着她长长的玉体。她心怀幽深,姿态天然,隐藏在这幽僻处,顾影自怜。是不是怕扰乱了她的清静,时在夏季,鸟不叫,蝉不鸣,虫也无声。
小径上有稀疏的人影,有大人,有小孩,见了面很自然的点点头,站住谈上几句,就像老朋友重逢。从深林里走出来一群孩子,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菌子,有的黄黄的像面包,有的红红的像一柄小伞,八十多岁的老人也像大自然的一个孩子,拄着手杖,手里擎着一朵万年青,像得了至宝似的得意地向人夸耀。这湖是个宝湖。她养育着鳌花、湖鲫、红尾鱼……吃一口,保管你一生忘不了它的鲜美。她可以发出大量的电,她可以把千万条木材输送到广大的世界里去。这山也是宝山。水獭、狐狸、豹子……说不尽的异兽就以它为家,一圈大电网,把它们挡在青山深处。幸运的人到森林中,可以捡回“参”孩子、黄芩……,这一类的药材到处都有。大好湖山,是全国稀有的胜地,也是名贵物品的出产地。
在淡淡的夕阳下,一只小汽艇载着我们向湖的上游驶去湖面上水波不兴,船像在一面玻璃上滑行。粼粼水波,像丝绸上的细纹,光滑嫩绿。往远处望,颜色一点深似一点,渐渐地变成了深碧。仰望天空,云片悠然地移动,低视湖心,另有一个天,云影在徘徊。两岸的峰峦倒立在湖里,一色青青,情意缱绻的伴送着游人。眼看到了尽头了,转一个弯,又是同样的山,同样的水,真想她来点变化呵,可是走过南北一百二十里,仍然是同样风姿。真是山外青山湖外湖。比起波浪汹涌的洞庭湖来,镜泊湖是平静安详的。比起太湖的浩渺浑圆来,镜泊湖太像水波不兴的一条大江。大明湖和她相比,不过是一池清水,西湖和她相比,一个像“春山低秀、秋水凝眸”的美艳少妇,一个像朴素自然,贞静自守的处子。镜泊湖,没有半点人工气,她所有的佳胜都是自己所具有的。岸上没有一座庙,没有什么名胜古迹,真有“犹恐脂粉污颜色”的意味。早晨,她可以给天仙当镜子从事晨妆,晚上,她可以给月里嫦娥照一照自己美丽的倩影。在炎夏的日子里,如果神话里的仙女到幽静的湖边来裸浴,管保没有人抱走罗衫使她们再也回不到天上去。
两岸山由,青翠欲流,树木丛茂,郁郁苍苍。这全是解放以后植育的“幼林”,那原始森林的参天古木,敌伪时代,给日本侵略军一把火烧得净光!船,慢慢地走动着,微风轻轻地吹着,真是像画中游。湖面上,一片一片的小球藻在小汽船冲动了的水波上微微地荡漾,水里的大鱼,突然把它庞大的脊背突出水面来使人惊呼。水产公司,撒下了网子,浮标长长的一串又一串。听说昨天起网,一网就打到了二万四千斤鱼,想想看,如果是在夕阳的金光下,锦鳞闪闪,那景象该多美,多动人呵。
在湖左边的山窝窝里,突然出现了几座瓦房,耀眼的红,给古朴音调的大自然平添了无限景色。我们向司机同志发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水电站。抗日联军曾经在这里消灭过日本的一个守备队。”这话使我深思。使我想到,在哈尔滨参观了两次的“东北烈士纪念馆”里那些烈士的形象和战斗的生平;使我想到,在牡丹江,在休养所里遇见过的那些抗日领袖人物,有的至今脸上还带着抗战时期留下的未愈合的伤口。湖山是美丽的,然而她是血洗过的,因为当年这一带经过不止一次的战斗,所以她的景色格外美丽,格外动人!
镜泊湖上,也有八大名景,大孤山,小孤山,和长江里同名的小山相仿佛。珍珠门,两座圆突突的山,像两颗水上明珠,船从当中走过。最著名的湖北口的那个天然大瀑布——“吊水楼”。我从彩色照片上,从名画家的画上早已欣赏过她壮丽的面容。镜泊湖水从二十米的簸箕背上一倾而下,像一面水晶帘子,水落潭中,轰然作响,烟雾腾腾,溅起亿万颗珠。她的声色不比庐山的瀑布差逊,虽然她的名声还不太大。可惜我们到的时候,正在雨后,翻过一层山,有一道拦腰大水把人拦住,使你只能从绿树丛中隐隐约约遥望着白茫茫的一点水影。是不是因为她太美丽了,自己不愿意轻易以真面目示人?我们在山上停了五天,天天去探水,水势无意消退,我们不能再等待了,只好怀美中不足的遗憾,怅惘地辞别了镜泊湖。这“吊水楼”也许她别有深情,故意在我们心上留下个“想头”,希望我们下次重来。
作者简介:臧克家,现代著名诗人。山东诸城县臧家庄人。生于1905年。十八岁以前,一直生活在胶东半岛的农村。1923年入济南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6年秋,到武汉入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曾随革命军讨伐反动军阀。大革命失败后,逃亡东北。1929年入国立青岛大学实习班。1932年开始发表新诗。抗日战争期间,他在前方度过了五年的艰苦生活。1942年秋到重庆,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到上海主编《文讯月刊》。1948年,由于国民党政府的压迫逃亡到香港。1949年3到北京,曾任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书下书记、《诗刊》主编等职,被选为第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现任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文联委员、作协书记、《诗刊》顾问兼编委。主要诗集有:《臧克家诗选》、《今昔呤》、《怀人集》;文艺论文集有:《在文艺学习的道路上》、《杂花集、》探讨诗意的《学诗断想》;和周振甫合写了《毛主席诗词讲解》;此外,还有一些散文作品。
320.纪元旦林语堂
今天是甘四年二月四日,并非元旦,然我已于不知不觉中写下这"纪元旦"三字题目了。这似乎如康有为所说吾腕有鬼钦?我怒目看日历,明明是二月四日,但是一转眼,又似不敢相信,心中有一种说不出阳春佳节的意味,迫着人喜跃。眼睛一闭,就看见幼时过元旦放炮游山拜年吃橘的影子。科学的理智无法镇服心灵深底的荡漾。就是此时执笔,也觉得百无聊赖,骨骼松软,万分苦痛,因为元旦在我们中国向来应该是一年三百六十日最清闲的一天。只因发稿期到,不容拖延,只好带着硬干的精神,视死如归,抽起笔来,但是心中因此已烦闷起来。早晨起来,一开眼火炉上还挂着红灯笼,恍惚昨夜一顿除夕炉旁的情景犹在目前--因为昨夜我科学的理智已经打了一阵败仗。早晨四时半在床上,已听见断断续续的爆竹声,忽如野炮远攻,忽如机关枪袭击。一时闹忙,又一时凉寂,直至东方既白,布慢外已透进灰色的曙光。于是我起来,下楼,吃的又是桂圆茶,鸡肉面,接着又是家人来拜年。然后理智忽然发现,说《我的话》还未写呢,理智与情感斗争,于是情感屈服,我硬着心肠走来案前若无其事地照样工作了。惟情感屈服是表面上的,内心仍在不安。此刻阿经端茶进来,我知道他心里在想:"老爷真苦啊!"
因为向例,元旦是应该清闲的。我昨天就已感到这一层,这也可见环境之迫人。昨晨起床。我太太说:"Y.T.你应该换礼服了!"我莫明其妙,因为礼服前天刚换的。"为什么?"我质问。"周妈今天要洗衣服,明天她不洗,后天也不洗,大后天也不洗。"我登时明白。元旦之神已经来临了,我早料到我要屈服的,因为一人总该近情,不近情就成书呆。我登时明白,今天家人是准备不洗,不扫,不泼水,不拿刀剪。这在迷信说法是有所禁忌,但是我明白这迷信之来源:一句话说,就是大家一年到头忙了三百六十天,也应该在这新年享一点点的清福。你看中国的老百姓一年的劳苦,你能吝他们这一点清福吗?
这是我初次的失败。我再想到我儿时新年的快乐,因而想到春联,红烛,鞭炮,灯笼,走马灯等。在阳历新年,我想买,然而春联走马灯之类是买不到的。我有使小孩失了这种快乐的权利吗?我于是决定到城隍庙一走,我对理智说,我不预备过新年,我不过要买春联及走马灯而已。一到城隍庙不知怎的,一买走马灯也有了,兔灯也有了,国货玩具也有了,竟然在归途中发现梅花天竹也有了。好了,有就算有。梅花不是天天可以赏的吗?到了家才知道我水仙也有了,是同乡送来的,而碰巧上星期太太买来的一盆兰花也正开了一茎,味极芬芳。但是我还在坚持,我决不过除夕。
"晚上我要出去看电影。"我说。"怎么?"我太太说,"今晚X君要来家里吃饭。"我恍然大悟,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我家有一位新订婚的新娘子,前几天已经当面约好新郎X君礼拜天晚上在家里用便饭。但是我并不准备吃年夜饭。我闻着水仙,由水仙之味,想到走马灯,由走马灯想到吾乡的萝卜棵(年糕之类)。
"今年家里没人寄萝卜棵来。"我慨叹地说。
"因为厦门没人来,不然他们一定会寄来。"我太太说。
"武昌路广东店不是有吗?三四年前我就买过。"
"不见得吧!"
"一定有"
"我不相信。"
"我买给你看。"
三时半,我已手里提一篓萝卜棵乘一路公共汽车回来。
四时半肚子饿,灯萝卜棵。但我还坚持我不是过除夕。
五时半发现五岁的相如穿了一身红衣服。
"怎么穿红衣服?"
"黄妈给我穿的。"
相如的红衣服已经使我的战线动摇了。
六时发现火炉上点起一对大红蜡烛,上有金字是"三阳开泰""五色文明"。
"谁点红烛?"
"周妈点的。"
"谁买红烛?"
"还不是早上先生自己在城隍店买的吗?"
"真有这回事吗?"我问,"真是有鬼!我自己还不知道呢!"
我的战线已经动摇三分之二了。
那时烛也点了,水仙正香,兔灯走马灯都点起来,炉火又是融融照人颜色。一时炮声东南西北一齐起,震天响的炮声像向我灵魂深处进攻。我是应该做理智的动物呢,还是应该做近情的人呢?但是此时理智已经薄弱,她的声音是很低微的。这似乎已是所谓"心族动摇"的时候了。
我向来最喜鞭炮,抵抗不过这炮声。
"阿经,你拿这一块钱买几门天地炮,余者买鞭炮。要好的,响的。"我赧颜地说。
我写不下去了。大约昨晚就是这样过去。此刻炮声又已四起,由野炮零散的轰声又变成机关枪的袭击声。我向来抵抗不过鞭炮。黄妈也已穿上新衣带上红花告假出门了。我听见她关门的声音。我写不下去了。我要就此掷笔而起。写一篇绝妙文章而失了人之常情有什么用处?我抵抗不过鞭炮。
作者简介:林语堂(1895-1976),原名玉堂。福建龙溪人。先后在多所大学执教。创办《论语》等杂志。1936 年定居美国。著有《剪拂集》.《大荒集》、《京华烟云》等。
摘自: 1935年2月1日《论语》第58期
321.香港徐志摩
廉枫到了香港,他见的九龙是几条盘错的运货车的浅轨,似乎有头有尾,有中段,也似乎有隐现的爪牙,甚至在火车头穿度那栅门时似乎有迷漫的云气。中原的念头,虽则有广九车站上高标的大钟的暗示,当然是不能在九龙的云气中幸存。这在事实上也省了许多无谓的感慨。因此眼看着对岸,屋宇像樱花似盛开着的一座山头,如同对着希望的化身,竟然欣欣的上了渡船。从妖龙的脊背上过渡到希望的化身去。
富庶,真富庶,从街角上的水果摊看到中环乃至上环大街的珠宝店;从悬挂得如同Banyan①树一般繁衍的腊食及海味铺看到穿着定阔花边艳色新装走街的粤女;从石子街的花市看到饭店门口陈列着“时鲜”的花狸金钱豹以及在浑水盂内倦卧着的海狗鱼,唯一的印象是一个不容分析的印象:浓密,琳琅。琳琅琳琅,廉枫似乎听得到钟磐相击的声响。富庶,真富庶。①Banyan,榕树。
但看香港,至少玩香港少不了坐吊盘车上山去一趟。这吊着上去是有些好玩。海面,海港,海边,都在轴辘声中继续的往下沉。对岸的山,龙蛇似盘旋着的山脉,也往下沉,但单是直落的往下沉还不奇,妙的是一边你自身凭空的往上提,一边绿的一角海,灰的一陇山,白的方的房屋,高直的树,都怪相的一头吊了起来结果是像一幅画斜提着看似的。同时这边的山头从平放的馒头变成侧竖的,山腰里的屋子从横刺里倾斜了去,相近的树木也跟着平行的来。怪极了。原来一个人从来不想到他自己的地位也有不端正的时候;你坐在吊盘车里只觉得眼前的事物都发了疯,倒竖了起来。
但吊盘车的车里也有可注意的。一个女性在廉枫的前几行椅座上坐着。她满不管车外拿大顶的世界,她有她的世界。她坐着,屈着一支腿,脑袋有时枕着椅背,眼向着车顶望,一个手指含在唇齿间。这不由人不注意。她是一个少妇与少女间的年轻女子。这不由人不注意,虽则车外的世界都在那里倒竖着玩。
她在前面走。上山。左转弯,右转弯,宕一个。山腰的弧线,她在前面走。沿着山堤,靠着岩壁,转入Aloe①丛中,绕着一所房舍,抄一折小径,拾几级石磴,她在前面走。如其山路的姿态是婀娜,她的也是的。灵活的山的腰身,灵活的女人的腰身。浓浓的折叠着,融融的松散着。肌肉的神奇!动的神奇!①Aloe,芦荟。
廉枫心目中的山景,一幅幅的舒展着,有的山背海,有的山套山,有的浓荫,有的巉岩,但不论精粗,每幅的中点总是她,她的动,她的中段的摆动。但当她转入一个比较深奥的山坳时廉枫猛然记起了TannhaHuser①的幸运与命运——吃灵魂的薇纳丝②。一样的肥满。前面别是她的洞府呒危险,小心了!
她果然进了她的洞府,她居然也回头看来,她竟然似乎在回头时露着微哂的瓠犀。孩子,你敢吗?那洞府径直的石级竟像直通上天。她进了洞了。但这时候路旁又发生一个新现象,惊醒了廉枫“邓浩然”③的遐想。一个老婆子操着最破烂的粤音回他要钱,她不是化子,至少不是职业的,因为她现成有她体面的职业。她是一个劳工。她是一个挑砖瓦的。挑砖瓦上山因红毛人④要造房子。新鲜的是她同时挑着不止一副重担,她的是局段的回复的运输。挑上一担,走上一节路,空身下来再挑一担上去,如此再下再上,再下再上。她不但有了年纪,她并且是个病人,她的喘是哮喘,不仅是登高的喘,她也咳嗽,她有时全身都咳嗽。但她可解释错了。她以为廉枫停步在路中是对她发生了哀怜的趣味;以为看上了她!她实在没有注意到这位年轻人的眼光曾经飞注到云端里的天梯上。她实想不到在这寂寞的山道上会有与她利益相冲突的现象。她当然不能使她失望。当得成全他的慈悲心。她向他伸直了她的一只焦枯得像贝壳似的手,口里呢喃着在她是最软柔的语调。但“她”已经进洞府了。①TannhaHuser,通译汤豪泽,德国十二世纪诗人,后来成为民谣中的英雄人物。②薇纳丝,通译维纳斯,罗马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③“邓浩然”,即上文中的TannhaHuser(汤豪泽)。④红毛人,对西方人的蔑称。
往更高处去。往顶峰的顶上去。头顶着天,脚踏着地尖,放眼到寥廓的天边,这次的凭眺不是寻常的凭眺。这不是香港,这简直是蓬莱仙岛,廉枫的全身,他的全人,他的全心神,都感到了酣醉,觉得震荡。宇宙的肉身的神奇。动在静中,静在动中的神奇。在一刹那间,在他的眼内,在他的全生命的眼内,这当前的景象幻化成一个神灵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调,一朵宇宙的琼花。一朵宇宙的琼花在时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盘的灵异。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光的起伏;山的颜色,水的颜色,光的颜色——形成了一种不可比况的空灵,一种不可比况的节奏,一种不可比况的谐和。一方宝石,一球纯晶,一颗珠,一个水泡。
但这只是一刹那,也许只许一刹那。在这刹那间廉枫觉得他的脉搏都止息了跳动。他化入了宇宙的脉搏。在这刹那间一切都融合了,一切都消纳了,一切都停止了它本体的现象的动作来参加这“刹那的神奇”的伟大的化生。在这刹那间他上山来心头累聚着的杂格的印象与思绪梦似的消失了踪影。倒挂的一角海,龙的爪牙,少妇的腰身,老妇人的手与乞讨的碎琐,薇纳丝的洞府,全没了。但转瞬间现象的世界重复回还。一层纱幕,适才睁眼纵览时顿然揭去的那一层纱幕,重复不容商榷的盖上了大地。在你也回复了各自的辨认的感觉这景色是美,美极了的,但不再是方才那整个的灵异。另一种文法,另一种关键,另一种意义也许,但不再是那个。它的来与它的去,正如恋爱,正如信仰,不是意力可以支配,可以作主的。他这时候可以分别的赏识这一峰是一个秀挺的莲苞,那一屿像一只雄蹲的海豹,或是那湾海像一钩的眉月;他也能欣赏这幅天然画图的色彩与线条的配置,透视的匀整或是别的什么,但他见的只是一座山峰,一湾海,或是一幅画图。他尤其惊讶那波光的灵秀,有的是绿玉,有的是紫晶,有的是琥珀,有的是翡翠,这波光接连着山岚的晴霭,化成一种异样的珠光,扫荡着无际的青空,但就这也是可以指点,可以比况给你身旁的友伴的一类诗意,也不再是初起那回事。这层遮隔的纱幕是盖定的了。
因此廉枫拾步下山时心胸的舒爽与恬适不是不和杂着,虽则是隐隐的,一些无名的惆怅。过山腰时他又飞眼望了望那“洞府”,也向路侧寻觅那挑砖瓦的老妇,她还是忙着搬运着她那搬运不完的重担,但她对他犹是对“她”兴趣远不如上山时的那样馥郁了。他到半山的凉座地方坐下来休息时,他的思想几乎完全中止了活动。
322.长白山一日沉浮
长白山在我国吉林省东南部,中朝两国交界的地方。前人写诗说,“白河两岸景佳幽,碧水悬崖万古留。疑似龙池喷瑞雪,如同天际挂飞流。不须鞭石渡沧海,直可乘槎问斗牛。欲识林泉真乐趣,明朝结伴再来游。”原以为这是作者抒发诗兴,实地看了,才觉得那里景致之好,远非几句诗能形容得了的。
我们从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首府延吉市出发,汽车驶到二道白河,就见直插云天的长白美人松在一旁迎迓。它与一般松树迥然不同,树干长而直,枝头小而疏,粉红色的干枝缀以黑绿色的针种类多,野生动物也多。“吉林三宝”中的人参、貂皮,和列为山珍的熊掌、鹿尾,这里都有出产。再向前走,开始向长白山机攀登。
从山下到山顶,北坡的垂直高度是一千七百多米,坡度在二十至四十度之间。环山小路要走二十多里。虽然山陡路长,走来却感到处处新奇。就说岳桦树吧,先见它随着山坡倾倒,是一种生态。再向上去,它变得又矮又弯,连树叶都变小了,为了适应高山大风,减少叶面蒸发,又换了一种生态。到了海拔二千米的地方,本来很多的岳桦树一下子不见了,别的树也极少,仅有矮小的灌木、多年生的草本、地衣、苔藓等,形成广阔的地毯或的苔原。
高山苔原带的植物,植株低矮,以根系发达的铺匐状小灌木和垫状草本植物为主,生长期短,花期集中。这跟高山强光日照、暖期短、风大有关。据说,六、七月间,苔原上百花盛开,宛如花园。到了深秋季节,一种叫“越桔”的植物,结出樱桃似的果实,撒满山坡上,成了红色地毯,非常好看。这种小果,微甜可口,用来泡酒,把酒也染红了。越过苔原,在一处积存冰要终年不化的沟谷旁,有一种叫“牛皮杜鹃”的植物,以白雪衬底,长着绿叶,开着黄花,色调谈雅,却显示出坚强的生命力。
随后,我们登上了长白山顶。岩石峥嵘,植物稀少,这里风势猛烈,气候也很特殊,科季长达七个月,五月仍是“无花只有寒”,一进十月就雪花纷飞了。正在山顶纵目四望,一般浓雾袭来,把我们几个人分隔开,对面不见人。初次遇到这种情景,难免有些发慌。同行的人说,夏季,这里是十天九雾,不足为奇。忽然间,风转雾散,群峰毕露,林区上空,已是滚滚云海。
著名的天池在山顶之下,周围有十六个峰头环绕,在朝鲜境内的有七个,在我国境内的有九个。其中,白云峰最高,海拔二千六百九十一米,为东北第一高峰,耸立在天池边,云雾缭绕,巍峨磅礴。其他各峰,也各有异景。鹿鸣峰,又名芝盘峰,近旁有一草甸,形圆如盘,有热气从地下冒出,每至严科,各峰满身披白,唯此峰真形独露;鹰嘴峰,峰顶犹如鹰嘴,伸向天池;白岩峰峰顶由黄色浮石组成;青石峰形如玉柱,峰顶为青色玄武岩;玉雪峰,由玉白色浮石组成,四季皆白,雪石难辨。关于玉雪峰,《长白江岗志略》中说:“峰下四时积雪高古余丈,俗名雪山。山下有冰穴数处,每见穴中炊烟如缕,或疑为仙人炼丹于此”,很有些神秘。
群峰之中镶着一块碧玉,就是天池。晴天俯瞰,岩影波光,碧水飘着白云,天水相连,云山相映,云中有山,水中有云,景色秀丽异常。真是“一泓天池水,层峦叠嶂峰。苍穹云袅娜,飞来万道虹”。
天池呈椭圆形,周围长约十三多公里,平均水深约二百米。最初是火山喷火口,形如漏斗,积水成湖。据历史记载,长白山自十六世纪以来有过三次火山喷发。第一次是一五九七年八月,“有放炮之声,仰见则烟气张天,大如数楼之石,随烟折出,飞过大山后,不知去处”。第二次是一六六八年四月,下了“雨灰”。最近一次是一七O二年四月,“午时,天地忽然晦螟,时或黄赤,有同烟焰,腥臭满室,若在烘炉中,人不堪重热,四更后消止,而至朝视之,则遍野雨灰,恰似焚蛤壳者”。在火山最后一次喷发之后,由于地质条件发生了变化,处于休眠状态了。留下来的火山地形,长期任凭风、雨的精工雕琢,塑造成今天的奇峰异水。
从山顶向天池走去正好来到天池唯一的出口处,叫闼门。闼,是门的意思,所以又称为天池之门。从山上看,它就象一个瓶口,天池的水正好从这个瓶口流出,经过一千二百多米的蜿蜒流程,从六十八米高的悬崖上奔腾而下,形成著名的长白飞瀑。沿着水流从闼门走到悬崖上奔腾而下,形成著名的长白飞瀑。沿着水流从闼门走到悬崖,还算方便;从悬崖下到瀑布落地的深涧,可就步步艰难了。那得走一条几十米长的峭壁小径,窄狭得只能放下脚,还有一段碎石堆积的陡坡。好容易到了谷底,紧张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急流裹着震天的轰鸣,一起扑向你的身旁。定神仰望瀑布,白练当空,浪花飞溅,似雨雪交加,爽气逼人,使人感到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长白山的湖泊、瀑布还有不少。天池旁边有一个小天池,又叫长白湖。水也是碧蓝的。紧靠着它的还有一个赤黄色的池塘,有些干枯的模样。两个小湖,两般颜色,象是山石的两颗异色明珠。瀑布也有多处,岳桦瀑布在树林间,梯去瀑布在山腰。近年来,还发现了一些形状各异、规模不同的瀑布,是很少有人去过的。
离开长白瀑布,来到长白温泉,这是个温泉群。瀑布流下来的不,从中间穿过。由于多股温泉。这里常年热气腾腾,蒸气弥漫。不同的泉口,水温也有差异一般为摄氏七十多度,高的达到八十多度。听说温泉能煮熟鸡蛋,试了试,果然不错。洗洗温泉浴,水温却正合适,原来是由地下的温泉和地上的凉水调剂而成,水随着流进,随着流出,非常清洁。片刻工夫,一天的疲劳冲洗得干干净净。
返回的路上,游兴未消。唯有熟悉这一带的同志说,“可惜,还有更新奇的景致,没有见到。”问他是什么,他说:“只闻流水之声,不见流水之影,地下的水帘油洞。”这次是看不到了,待等“明朝结伴再来游”吧。
324.去到南方的山岗上古清生
山间常有奇美之声。在南方,在南方的山岗上,你不禁会悄然地迷失,走入水新的岁月中。比如在这样的春天,漫山的野蔷该开了,一簇簇的白的蔷该花,有若飘动在山腰上的云朵,则又把如许的清芳弥漫,使阳光也香香的亮在山岗上,绿叶间。还有清的泉,叮咚有声地浮着野蔷薇那清芳不住地往着山外流去。在这样的清芳里,宁静中,忽然有黄鹏的啼鸣,来自那幽谷的某一处,使雾也飘动,阳光也灿亮,那是一种极其清丽的声音。或者有时并不是黄鹏,而是麻竹鸡,它的声音里荡漾着一种竹子的清甜和翠绿,还有青竹管一样的柔滑。假设有山喜雀,它站在林间某一块有阳光的大山石上,喳喳喳地亮起嗓子,也是给了山间一种平和安详。甚至是山林里一群树蛙,忽然鼓舌鸣噪,也要给人一种奇异。
今年的旧历年以后,桃花早早地开放了,野蔷蔽也不例外,山间的小小的田地上的油菜花当然也举起束束金黄。这个时节的山岗,自然对我充满着诱惑。我邀了友人,扛起久长时间不曾摸过的猎枪往着山岗上去,这时候的野兔也从深山里往着山外来了,它们喜欢向阳的坡上那青嫩的叶子。但我也未曾梦想有什么猎获,因为我只是想重温一个猎人的梦,想想在年少时,作为地质队员的种种经历,心也是要有缕缕豪情漾动。但如今的我,又怎能跑得过那些山中的小兽?又怎找得回那多梦时节的矫健和激情呢?我以为我的猎枪有了某种装饰的意味。我已经不再年少了么?
久别的南方的山岗仍是那样的熟悉,它仍是在我的梦中一样,一些淡蓝的小花以及斑斓的小蕈,在林间静静地立着,小蜜蜂和花蝴蝶们纷纷抖动着翅膀,往来翩飞。松针上的小水珠,仍旧和从前一样,亮着点点斑斓的阳光。至于我们称之为地茶的一种贴地而生的小小的植物,它们也举着两片小的绿叶,还有一些苦鲜,也开始在青石板上绿开来了。
这多么符合我的梦境,毕竟我远别南方,漂泊有年,人像那逐波的浮萍,无根无着,任由一种流动的外力推涌,或拍击,天涯海角,天高地远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知道我的生命,将在这样的无休无止的漂泊中度过,开始和终结。所以,我挂念着的南方,我深情怀念着的南方的山岗,它始终是我精神的家园。岁月果真还是那样,在南方的山岗上,我无法分清这是十年以前还是十年以后,那只悠然啼鸣的黄鸥鸟,还是不是十年前的那一只?我只是这样有些任性地行走在我的南方,我南方的山岗上,我永远的梦境中。
身体渐渐有些热了,在林间的乱石和古藤间的行走,虽然是有着行走的情趣,也有着行走的艰难,随着太阳的高高的升起,山雾也渐渐地疏散,地上爬行的百节虫、金龟子们,也比较有了劲头,而松针上的露珠也开始滴落,连同那露珠上的斑斓的光彩。确实,眼前的一幕幕,都如同过去的时光的再现。当我终于地走出幽谷,来到一处向阳的坡上时,我的心情悠扬地飞动。这是一片松的林于,有笔立的几人合抱粗的巨松,也有被雷电拦腰击断,却仍苍郁地横出巨大枝杆的苍松,地上是一层柔柔的金黄的松计;陈杂在绿的青苔上。风来,松林发出阵阵呼呼的松的涛声,身上也立时感受到幽幽的清凉。
松涛是这样喧嚣又悠远,它有着浩浩的气势,波伏如潮,大起大落,时又悠然平和,淡淡而舒缓。我的心情,被松涛的抚摸,被松涛的涌动,遂觉时间苍然而久远。我放下猎枪,找到一块青石板,铺上一层柔软的金黄的松针,在此间落座,望着被松枝抚蓝的那一方小小的天,一任松的涛声将我浮托而起,飘飘然然,天荒地远。这时候,时间在倒转,岁月在回流,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不知道回转去多久,但我觉得是回转去好久,好久。我没了什么欲望,没了什么想念,甚至连我自己也融入到涛声里,松涛已然成为我的呼吸。南方的山岗的不老的呼吸。
在一刹那,一点点松涛休止的间隙,我忽然想,我如果是在此间搭上一个草棚,住在此间,日日静静地聆听松涛,哪里也不要去,那是有多美?白天,可以坐听松涛,也可以在松的涛声里,去种一块小小的菜地,或者花圃,入夜,夜的松涛,怎又不叫人向往?夜,山月悄然升起,月儿皎皎的,洗净了一般,山岗上弥漫着月的清辉,月辉淡淡飘忽,如丝如缕。只有悄悄的风,抚动千万松针,摇响如诉如歌的涛音,这永世的涛音里,浸沉着月浸沉着梦浸沉着久远高天,这样的坐在月辉下的草棚里,吟咏着心爱的诗歌,或吹一支萧,或弹一只琵琶,或者索性斟上一杯酒,慢慢地品饮,这情境用什么可以换得?
我终于是听到久长时间里不曾听到的松涛了,我想,旧历年已经过去了,春天又来了,我也将要像候鸟一样,飞往北方去。哦,南方,我能够带走你的什么呢?只有这如诉如歌的松涛,只有它,我把它听入心底,在最不容易被市声侵扰的部位,然后,在北方的某些个夜里,独自静静地聆听和怀想,我的南方山岗上永远的松涛,我生命中的声音。
325.内蒙访古翦伯赞
今年夏天,我和历史学家范文澜、吕振羽同志等应乌兰夫同志的邀请,访问了内蒙古自治区。访问历时近两月(七月二十三日到九月十四),行程达一万余里。要想把这次访问的收获都写出来那是写不完的,不过也可以用最简单的话概括这次访问的收获,那就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现在我想写一点内蒙古的见闻。
哪里能找到这样的诗篇
内蒙,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一个富有诱惑力的地方,因为这里在悠久的历史时期中,一直是游牧民族生活和活动的历史舞台,而这些游牧民族的历史活动又是中国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些活动,在世界史上也不能没有它们的篇章。然而这个历史学宝库,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打开,至少没有引起史学家足够的注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匈奴人就进入了内蒙;到秦汉时期或者更早,它就以一个强劲的民族出现于历史。以后,鲜卑人、突厥人、回纥人,更后,契丹人、女真人,最后,蒙古人,这些游牧民族一个跟着一个进入这个地区,走上历史舞台,又一个跟着一个从这个地区消逝,退出历史舞台。这些相继或同时出现于内蒙地区的游牧民族,他们象鹰一样从历史掠过,最大多数飞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历史遗迹或遗物,零落于荒烟蔓草之间,诉说他们过去的繁荣。有些连历史的遗迹也没有发现,仅仅在历史文献上保留一些简单的纪录。但是这些游牧民族在过去都曾经在内蒙地区或者在更广大的世界演出过有声有色的历史剧;有些游牧民族,如十三世纪的蒙古人,并曾从这里发出了震动世界的号令。
两千多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内蒙地区已经进入了历史上的新世纪。居住在这里的各族 人民,蒙古族、达斡尔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等等,在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的历史变革,他们都在从不同的历史阶段和不同的生活方式,经由不同的道路走进社会主义社会。例如蒙古族是从以游牧为主要生活方式的封建社会下次进社会主义社会的,鄂伦春族和一部分鄂温克族则是从以狩猎为主要生活方式的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在这里得到了最具体、最生动的说明。
恩格斯说:“世界史是最伟大的诗人。”我们在内蒙地区看到这个最伟大的诗人作的杰作。出现在这人杰作中的不是莺莺燕燕,而是群鹰搏击,万马奔腾。在世界文学的文库中,哪里能找到这样波澜壮阔、气势豪放的诗篇呢?
作者简介:翦伯赞(1898——1968)著名历史学家。湖南省桃源县人,维吾尔族。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1926年,参加北伐军政治工作。大革命失败后,开始研究中国社会和中国历史。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1940年到解放战争期间,按照周恩来的部署,他先后在重庆、南京、上海和香港从事统一战线和理论宣传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北京大学教授、副校长等职。曾与郭沫若、范文澜等筹建军了中国史学会。史学著作有《历史哲学教程》、《中国史纲》(一、二卷)、《历史问题论丛》等。
326.漫游小五台侯金镜
远眺
向往小五台的心,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被牵挂住的。
去年五月下旬,到涿鹿县桑干河北岸去看几个同伴。被朦朦细雨留住。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当天气由燥热变得微寒的时候,我披上一件夹衣到大门洞外面去看天色:北面鸡鸣山被雨脚遮断看不见了,西面黄羊山蒙上一层薄雾,山上的树木透过雾气绿得正浓。只是南边有放晴的样子,一层又一层的山峦背后,淡蓝色的天空慢慢地露出来了。一霎眼的工夫,就在那块蓝天上面,一个最高峰笼着一抹白纱突然出现了。太阳照着上边有点耀眼,真是难得看到的好景色。我想,桑干河上打了闷雷,下了初夏的小雨,可是那目所能及的山上却降下了大雪,那山该有多么高啊!身边一个老汉告诉我,那山虽远,可是在涿鹿县边界,从远处别看那山光秃秃的,其实它上面盖满了松杉。山高林子密,人烟稀少,野兽的脚印比人的脚印多,可那是座宝山啊!
老汉漫不经心的叙说,使我的心一震:那高耸壮丽的山峰不就是地委、县委的领导同志曾介绍过许多次的小五台么。就在这一刹那,小五台峰顶那一抹银色的轻纱,就成了我和它建立感情的触媒。从此以后,心里就牵挂上小五台:能找到怎样的理由、得到什么机会,去揭开它头顶的轻纱,看看它的真面目呢?
神游
去年并没有如愿,脑子却从此向小五台打开了,不管什么人谈到或是哪里记述到关于它的事情,都能清晰地留在记忆时。
最有兴趣的是,我知道了小五台是距离北京最近的一座大山。内长城从它的腰身南面绕过去,把它留在塞外。一股水从它的腋下流出,成为拒马河的一个源头。据说小五台是河北省有数的高峰之一,这是靠得住的,因为去年我在干河岸,距它二百四十华里,还能看到它被众山拱卫着的主峰呢。北岳恒山是它的母亲,恒山山脉从雁门关迤逦而东,到了怀来、蔚县、涞水交界的地方又突起一组五个山峰,在海拔三千米以上,这就是小五台了。不过留在怀来县的只有北台和中台。所以说小五台距北京很近,因为它脚下的赵家篷人民公社就和京西矿区接壤。用尺子在地图上量量,小五台和北京的航空距离不过一百公里,腿上有劲的走起来,也就是两天的路程,比到十三陵只多五六十公里。当然这是对着平面的分省地图说空话,真的抄近道到小五台,我想,至少要翻过几十道大山梁吧。不管怎么说,小五台是北京的邻人,是首都西面最高峻险阻的一个屏障。
正因为它高峻险阻,所以宝藏也最多。
在山里住过的人都懂得,山区有深山、浅山、丘陵地带之分。丘陵地带是比较贫瘠的部分,大自然在那里的储藏最少,却把各种好东西从浅山到深山一路藏过去,越是去深不知处的地方宝贝也最多。大自然又和许多殷实富户一样,生性吝啬,当它把宝贝埋藏妥当以后,就用断崖绝壁把路堵死,用大风雪把自己遮盖起来。如果人们一定要进去,它就突然发下山洪将人卷走。还有野兽给深山把守大门,只听它们的吼叫,也就够使人胆战心惊了。在旧年月里,能耐住饥寒的人们,谁到这种险恶的地方来?
所以小五台脚下的赵家篷人民公社,社员们祖祖辈辈都在浅山和丘陵地带聚居。公社管辖的面积很大,东西长一百华里,南北宽六十华里,比冀中平原上一个县还大好多。人口少,才一万一千人,可是能耕种的土地平均到每个人身上才一亩挂零。这里的人有个笑话:一个农民有一天耕了七十二块地,还有一块怎么也找不着了,后来才发现它在碾盘底下压着呢。也可见深山区土地少到什么程度,地块又小到什么程度了。
人少地少路难走,就这样,深山里的农民对山也没发过怨言。他们有许多关于山神的传说——一个须发全白、手里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大风雪中怎样给他们引路,帮他们赶走妖怪(那困难的象征)的故事。这就证明,他们向深山进军,夺取宝贝,也热爱这座山,用传奇的调子赞颂它。解放以后他们又强调吃山养山,维护小五台的青春,山和人们已经相依为命了。
现在,他们又编出歌谣唱道:“近山低山花果山,远山深山森林山,全年季节二十四,四十八秋都增产。”挺好听的一个歌。什么叫“四十八秋”?平均每个季节收两个“秋”,全年就有“秋”四十八个了。几个粮食秋不算以外,还有山区特点的生产象养蜂取蜜,养蚕采茧,放牧牲畜,育兔剪毛,去密林里打猎,下清水潭捕鱼,妇女儿童摘花椒,拾像实,捡榛子……“秋”多得很,何止四十八个。
他们自豪的是盛产大扁杏,仁肉厚,出油多、颗粒大到七八个叠立在一起不也会倒下。有一年收了九万斤,再加上二十万斤]核桃仁,只这两桩就给公社增加了二十万元的收入。药材也是大宗出产,柴胡、大黄、五加皮等等我们是熟悉的,还有什么长在塔形蘑菇下面的猪粪根,根须一律向左拧去的秦九,就是名字也很新鲜。党参已经人工培养了,野生的,一个劳力在一个秋天能刨百多斤。
没有被人全部征服的是绿色的金子。深山里郁郁苍苍的处女林,长在中台北台的阴坡上。灌木林子还好办,砍河杨、桦树能做椽子和矿井的支柱,不成材的可做农具柄,做大车的也可以从它们里面挑选材料,桑干河洋河两岸的果园也离不了它们,搭葡萄架的杆子,编水果筐的荆条子,都得从小五台山上往下运。这些材料人背、毛驴驮、手车推都可以,那些顶天立地的松极就没法了,因为没路,还不能大量采伐。松杉最茂密的是唐音寺和老林沟两道沟,纵深不下四十华里。这个林带“少太阳、少炎热、少旱象”,看来既是劳动又是避暑的好地方,可是“无村、无人、无路”,再加上“雨多、水多、雪多、冰多、阴天多”,沟里就不容易进去安下村庄。人烟少了,虎豹在这里出现,狍子成群地住在密林里,毒蛇也选择到繁殖后代最好的巢穴了。
峰回路转
向往小五台整一年了,今年,恰恰也是五月下旬才得到机会,爬到它的北台附近,了却这桩心愿。
艰苦的是最后一天路程,从赵家篷到唐音寺林场的那六十里山谷。一出发,穿过大片大片的核桃林、杏林,就要循着步步登高的拒马河上游爬上去,什么时候十几丈宽的河床变成三二尺宽的溪流,才算到了目的地。河谷越走越窄,有时只给蓝天留下一道缝,几乎要夹扁了行人的脑袋。在半坡的羊肠小道上攀援得说是最省力,总算是看得见路,路上也还有点松软的土。在河谷里走,就得留神找寻前人的脚印,不然,就走到断崖底下,湍急的水把人拦住。最愁人的是大石头,山头风化了。岩石崩裂开,被山洪冲下来,一群一伙散乱的蹲在山沟里。高兴了,它们留个窄石头上寻好落脚到十里地。如果只是低着头找路,东歪西余地往前走,用不了多大工夫,就腿脚发酸,越累就越发烦躁。
可是等你挺直身子喘口气的工夫,马上就发现百转千回的山谷也忽然山穷水尽了,开满了紫丁香的悬崖绝壁突然横在面前。再拔起腿来钻进谷口以后,忽然又豁然开朗,几丈高的瀑布呼啸着跌碎在清水潭里,绿尾巴的水鸟在飞溅的浪花里打着回旋。这是休息的好地方了,在青石板上坐下看那水潭的颜色吧:从上望由浅绿淡蓝到深蓝,层次分得很清楚,最下面就黑得透明,象一块正在凝结的玉,澄澈而看不见底。投石头下去,它摇摇摆摆好半天,才没到黑颜色那一层里不见了。同时一股清凉也扑到脸上,汗下去了,也该继续赶路了。
一路上都是静静的,偶尔在河边看到小孩子精神专注地钓鱼。鱼在流急水浅的河里不易吃到东西,所以很快就上钩,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他已经得到七八条了。只有一次突然听到爆炸的声音,赶上去看,几个赤裸裸的壮汉正在水潭里打捞被炸得昏厥了的鱼群,那种一尺多长、生得挺秀气的鱼,已经装了满满几筐了。
村子是有的,这里的耕作区叫董家站,纵深三十五里,辖五个村,一共才五百多人口。伸到林区边缘的村庄叫美吉,象是由赵家篷人民公社派出征服深山区的先遣队,又象是窥探森林的了望哨。到美吉,已经走了整整四十里,正是快要筋疲力尽的时候,就进了唐音寺林区。
晒得我们口干舌敝的太阳光,现在只能稀稀疏疏地射进林子里,脚下是一层厚厚的腐烂了的白茅草,象是有意给过路人铺上的软垫子,踏在上面,腿脚显轻便多了。两边都是灌木林,有挺拔的河杨,也不被当地人称做“老脸皮”的桦树——这种树的表皮可以一层层剥下来,做成精致的小盒子,并不妨害它的生长。太阳已经斜过去,前面的二十里路没村,再也不会碰到人了。突然一声狍子叫,就马上想起昨天公社的同志们讲说的野兽的故事。豹子是追人的,突然碰到一头下到河边来喝水的怎么办?天黑下来找不到过河的踏石,怎么办?哗啦哗啦的水声听起来不再心旷神怡,反而有点恐怖了。
累了,饿了,又怕天黑下去摸不着路,脚步虽然不由得加快,可是路觉得更长了。等到打定主意走夜路,自己给自己壮胆子,准备迎接惊险或是狼狈场面的时候,路旁出现了被砍掉的树干,刀斧的痕迹还是新的,小河上摆的也不是踏石,而是又宽又结实的木板,今天的路程是不是快要结束了?正盘算的时候,一抬头,已经望见唐音寺林场院小屋上缓缓升起的炊烟了。
这六十里路,从日出到日落,算上中午打尖休息,整整走了十二个小时。爬上了林场驻地的小坡,等好客的主人把小五台的主峰指给我的时候,太阳突然从山顶上沉下去,周围的山色就已经模糊不清了。
密林一日
主人告诉我,唐音寺林场是河北省的两大林场之一(另一个是承德专区),木材蓄积量有二十六万立方米。如果八厘米粗以下的不动,只采伐的第一茬,用二十辆卡车要拉十年。其实这林带是次生林,落叶松和云杉中树龄最大的约八十岁左右,有二十厘米粗,十三米高,据说这是质量很高的典型林带。
林场是去年建立的,以一个坍塌了许多年的古刹唐音寺得名。林场辖区纵深四十里以内早就没有了人家。距离最近的村庄美吉也有二十里,使林场成为一个孤零零的据点。三十多个林业式人刚一来的时候,还住在临时搭起窝棚里,夏天来了山洪漫平了河谷,淹没了所有的道路,雪也来得早(九月初旬),消融得晚(五月下旬),大雪被风吹积起来有两米厚,在这靠河北平原很近的地方,一年倒有半年雪封山。所以工人们除了护林以外,当务之急是盖房子,蓄积粮食。
第二天一清早起来就爬山进密林,不久就经过唐音寺废墟,它只剩下了地基,寺院的轮廓一点也看不见了。废墟的对面的幽谷里,有一道道常年不化的小冰川,从半山腰一直延伸到沟底,寒风也从那里一阵阵出来,可是一拐进密林里的小路上,野花都已经盛开了,一丛丛铃兰花,在路旁排得齐整的薄公英,风一吹就摇曳起来的胭脂花,完全是一片早春的气象。昨天涉过百多次的拒马河上游,现在成了叮叮呼呼唱着、急促的从石头缝隙里穿行的小溪了。沿着陡峭的小路走上去,时常有山鸡被脚步声惊起,扑楞楞地飞走。脚也常常绊在狍子骨头上,上面还附着皮毛,有的血钯还是殷红的。很可能昨天夜里,就在这道路附近,一个狍子做了豹子的牺牲品了。
最有兴趣的是,一片森林依着山的高度的不同分成了颜色不同、树种相异的林带。一进密林都是灌木丛,榛子树、山杨、过去打游击时用做手杖的六道木(细细的树干长着有规则的六个楞角),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树种。爬到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灌木林就让位给桦树和其他树种的混交林,再往上走,别的树种越来越少,只剩下清一色的桦树了。再爬两千米左右,又嗅到松杉清香,伞盖一样的云杉,这是飞机用材和上好的图纸材料,落叶松的小针叶已经碧绿,它开始了今年的生长期,桦树又被挤到下面一层去了。那些高耸挺拔的树木喜欢群居,颜色最苍劲,树种最名贵,敢于经受严酷的风霜,都盘据在最高处,于是不成材只能做小什用的灌木们就都拥塞在山脚,混居着,拥挤得直到地面上不留一点空隙。
再往上走就到了裸露地带,只有白茅草在峰顶上横生竖长,历年的腐草积了一两尺厚,就是最能耐寒的云杉也从不越过裸露地带的界限。大风吹来没一点遮拦,阴坡上的山洼里还有成堆的积雪,要到三伏天才能融化一部分。
站在裸露地带看脚下,是一片无边无沿苍郁的林海。远处,四面都是布满森林的一道道大岭,它们的头都伸到云朵里面,有如多座顶天立地的绿屏风。小五台的主峰在我的背后,它从林海中伸出的头顶,现在看来,没有从桑干河北岸远眺时那样壮丽,在起伏的松涛上面却显得庄严肃穆了。
躺在茅草坡上,望着天空,云慢悠悠地游动。上山之前对森林的神秘感觉完全失。心情逐着林海的波涛起伏,舒畅辽阔得要将神秘感觉完全消失。心情逐着林海的波涛起伏,舒畅辽阔得将要进入忘我的境界。忽然,一声野兽的吼叫把我惊醒了,又象是悲哀地呼唤着什么,一递一声地叫了两三分钟。过一会才意会到这是狍子。我的同伴——老猎人和怀来县委会的同志们已经找到了狍子的固定的道路(它们总是在几棵大树干上磨犄角)发现了狍子反刍的地方(茅草被压成窝,粪便还是新鲜的)。不久就听到枪声,一群狍子被赶出密林,跑上裸露地带。有一头从我们面前穿过小路,跑上百多米就站下来回头看看,那眼睛露出恐怖又怨恨那些追捕者的神色。不过一两分钟,它窜上高达五百多米的高坡,翻过山顶,不见了。右面山顶上,这时候腾起了一阵欢呼,猎人们都从隐蔽着山头上跑下来。老猎手射中了一只,弹穿了腹部,它还挣扎着跑了二十多米,流血过多,才倒下来。这是一只雄狍,重五十三斤,身形秀美而健壮,角目有三个丫叉,已经三岁了。
抬着猎获物下山凯旋回去才过了半后晌,疲乏得不想动的时候,好客的林场主人又邀我们洗温泉。翻过一个小山头,不过半里路就到了。水很烫,有摄氏五十度左右,一坐进去就汗流浃背。出了浴池以后全身清爽,脚底板马上恢复了弹力,两天的疲劳都洗净了。泉水里有什么成分,判断不出。硫磺是没有的,水清而滑腻,并且能饮,可帮助消化,不知道是不是稀有的苏打泉?这泉在涞水、蔚县都知名,常有患严惩的关节炎以及各种疑难病症的人,背上棉被干粮,翻大山,走八九十里路到这里来。恢复健康的例子并不少。现在还有十几个病人住在温泉旁边的茅屋里呢!
讨厌的是泉子周围的毒蛇很多,不多见的两头蛇这里也有。每天中午它们都蜷缩在石头上晒太阳,从浴池的石墙缝里它们也敢出来探头。不过今天因为人太多,它们都躲起来了。这次虽然没有受到惊吓,可是毒蛇群怎样在这里自由自在生活着的状况,也交臂失之了。
晚上的佳肴当然是清蒸狍子肉。但我吃得最上口的是主人为大家喝小米粥而准备的苦菜。吃法是一口菜一口粥。苦菜的确名副其实,涩苦得很,可是再喝一口稀饭就象加了少量的糖。苦菜和热的流质淀粉化合一起就发甜,弄不清是什么缘故。但是,苦尽甜来的滋味确实是经过舌上的味蕾感受到了。
林场的夜黑沉沉没一点声音,森林又变得有点恐怖了。睡下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时候在这距离北京最近的林区修通了公路,络绎不绝把松杉运到基本建设工地,建立起纤维板厂,把不成材的灌木林充分利用起来,并且在温泉附近建立疗养院,让唐音寺变成消夏的风景区?苦菜稀饭那苦尽甜来的滋味,不正是唐音寺林场的明天的象征吗?
作者简介:侯金镜 (1920——1971) 著名文学评论家。北京人。1938年参加革命,入陕北公学学习。毕业后,从事文化工作和创作。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胜利后,任晋察冀军区抗敌剧社副社长,华北军区文工团副团长。解放后,曾任华北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理事,长期担任《文艺报》副主编。在调《文艺报》后,除编辑刊物外,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工作。主要著作有:文学评论集《鼓噪集》、《部队文艺新的里程》;散文《花果之乡,鱼米之乡》和《漫游小五台》。他的评论文章深刻细致,既肯定、维护作家的独特风格,又能切中要害,如实地指出壁瑕,所以多被作家引为“知音”。他评论茹志鹃短篇小说的文章《创作个性和艺术特色》,曾在文艺界引起极大的重视。
摘自: 《新观察》1959年第16期
327.天池探胜季景
新疆的天池,向以奇秀迷人名扬中外。天池古称瑶池,相传是西天王母居住的仙境,《穆天子传》上就有“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的记载,唐朝诗人李商隐也有“瑶池阿母依窗开”之句,而神话小说《西游记》里更进一步把它描绘成了群仙云集、岁岁大摆蟠桃宴会的对地。我们从这些富有神话传奇色彩的记述中,不难想见天池的俊秀姿色了。
天池在天山的第二主峰——博格达峰的山间,距乌鲁木齐市约一百多公里。过去,从阜康城出发向东,车经板厂驿,到草木繁茂的天棚树窝子附近,因沟窄水急,只有下车骑马,才能登山。1958年天池公路竣工了。车子一直开进三工河谷,奔腾喧闹的三工河由丛山夹峙的沟壑里流出,公路两侧,奇峰峥嵘,浮云缭绕,眼看山横路绝,等走到跟前,驾驶员扭转方向盘,却又是河宽谷阔,水长路远。人们不禁惊叹天一之巧,造就了一幅如此壮丽的图景。山谷深处,有天池门户——石峡,这是去天池的必经之地。石山矗立,峡缝中裂,河流和道路由此通过,路面狭窄,仅容单车往返,头顶上的石峰斜插天空,两峰紧夹一线蓝天,十分险要。向前看,一道清溪由远方奔来。它从陡峻的河谷直泻而下,在不见天日的黑苍苍的深涧中曲折回旋,或者在宽敞的平川上缓缓畅流。转过山头,河流尽头,就是“小天池”了。传说小天池是由王母洗脚的地方。池水清澄透澈,浅处一望见底,深处一片碧绿。由小天池再盘山而上,爬至山顶,前去不远,著名的天池便函豁然呈现在面前,只见一池绿盈盈的清水,被青山紧紧环抱。轻风徐来,水波涟涟。游客们泛舟湖心,悠然自得。我们踏着池边草坡,仰视覆盖山峦的塔松,郁郁葱葱,林海浩荡。国家在这里设有林场。池西山坡比较平缓,红墙白栏的天池疗养院依山临水,掩映在万绿丛中。池东南是皑皑雪山和石峰,它犹如冰肌雪肤的仙女,亭亭玉立,顾影梳妆。置身此地,恍入蓬莱仙境。
登高鸟瞰天池,池面浩瀚辽阔。据测量,它横宽三千米,纵深五千米有余,池心深不可测。它是由四周高山上的冰雪,消融后汇集到这里,形成了这样一个天然的储水库。水从山口下泄,灌溉着阜康、乾德、乌鲁木齐等地的农田。但在旧社会,有时它竟这样的无情:当庄稼久旱,牛羊踯躅在干涸的山溪旁,它往往迟迟地不下山;而在辽阔的绿洲正准备着收获时,它却常常汇成洪峰,滚滚袭击来,给人们带来灾难!
今天,在党的领导下,天池的水被人民完全制服了。天池成了永远为群众造福的天然水库。
天池周围,还有许多古刹旧庙,池下有无极观,池西北角是福寿、东岳庙的所在,池东山腰有达摩殿,观音洞。福寿藏在翠林幽处,寺院是用青砖铁瓦建成,故又名铁瓦寺。人传,当时修寺用的砖瓦因山路崎岖,是缚在羊背上驮上山的。
由福寿出来,再往西南走,过宛若一只香炉的“香炉台”和状如马牙一般的“马列牙山”,一片芳草萋萋的牧场向四面伸展,维吾尔族人民管这里叫“群果”,意思是锅底坑子。坡上散布着几座牧民的白色帐房,好似玉兰花绽开在草原上,羊群簇拥,又象白云在绿茵上滚动。原来这就是天池人民公社的夏季牧场。灯杆山更是奇态引人。平平的草地上,一座古峰突兀挺立,高出附近群山。听一长者说,当年山上曾有一盏长明的“天灯”,远在百里的乌鲁木齐都可望见,故得“灯杆”之名。
红日抛西了,我们的游兴依然很浓,当我们留恋地顺着开满金色的腊梅花和艳丽的蔷薇、金银花的山径,刚走近一处丛林,忽然,一只受惊的雪鸡“扑楞楞”展翅飞去,不等我们发问,向导便兴奋地告诉我们,这里还有黄羊、大头羊、梅花鹿等出名的兽类。天池的美景,使多少游人赞不绝口,它真不愧被称为世界名画,古今奇观。
摘自: 《民族团结》1962年第3期
328.敦煌漫记杨可扬
夏历的九月中旬,在西北已是相当寒冷的天气了,特别是在深夜里。我们乘坐的一辆大卡车,在明净的月光下行驰于一无所有的个戈壁滩上,格外显得冷漠。
车子颠簸得历害。我们从敦煌县城向东南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树丛,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敦煌莫高窟。
这里被称为瀚海中的仙岛,沙漠中的绿洲;那密密层层的白杨树,在秋末冬初的的阳光下,闪发着片耀眼的金黄,它掩映在悬异样的幽美和壮丽了。
莫高窟是世界闻名的敦煌艺术宝库的正名,但当地的人们却管它叫千佛洞。离开敦煌县城约四五十华里,那象蜂窝般的无数洞窟,就修建在三危山和鸣沙山交接处的峭壁上。虽然经过千百年的自然风化和人为的损坏,但是直到现在,还有四百八十个洞窟,就修建在三危山和鸣沙山交接处的峭壁上。虽然经过千百年的自然风化和人为的损坏,但是直到现在,还有四百八十个洞窟被完好地保存下来。据说当年有个叫乐僔佛像一样,他认为这是佛地,于是就在三危山上,反射出万道金光,而山上的大大小小的岩石,就象千万尊佛像一样,他认为这是佛地,于是就在三危山对面的崖壁上修凿了一个洞窟,这就是莫高窟创建的开始,距今将近一千六百年了。嗣后,经过苻秦、北魏、隋、唐、五代、宋、元历代的凿窟、修龛、绘画、塑像,而成为我国最丰富的佛教的佛教艺术宝库之一。
这被保存下来的四百八十个洞窟,大小不一,有的象小礼堂,有的象亭子间,有的象灶洞,地窖,但是不管洞窟的大或小,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每个洞窟的四周和天顶以及窟内佛龛的四围,都无不绘满了各式各样的壁画,就连地面上也都铺砌着各种纹样的花砖;据文物研究所的统计,如果把全部壁画展开接连起来,可以伸展到五十华里,若把窟内的二千四百多个塑菩萨排起队来,则长达二三华里,其浩繁丰富,可以想见。因此,据工作人员的估计,其中有一个最大的洞窟,如果要把里面的全部壁画临摹下来,那么一个人从青年起一直要工作到变成老头子时才能完成;而有的洞窟却小得叫一个人在里面根本就站立不起来,但是,洞内却仍然绘满着很精致的壁画。其宏伟与精巧的程度,简直使人难以思议。不仅如此,还有许多壁画,因为历经修建,往往一层又一层,被重复画上两三次之多,我们就曾在几个洞窟里看到新剥出来的最早一层的壁画,由于原壁被后代涂沫重绘,被压在底下的一层壁画,没有经受太多的风日的侵蚀,色彩反而显得相当新鲜。但是,更多的情况却是:原先的壁画,因为后来涂沫重绘时,为使新上的泥浆吃得牢固,初刀凿划了许多缝痕而毁坏了。
洞窟和台龛的形式,壁画和彩塑的风格,历代不同,各具特点,通过这些留传来来的艺术遗产,可以看出历代艺术风貌的演变,如北魏、隋时期的粗壮洗练,唐代的宏伟富丽,宋的简素,元的遒劲等等。我们从唐代许多大壁画的繁杂无比的大构图和彩塑菩萨栩栩如生的神态、细节的刻划,甚至一个脚趾头都作有文章的严肃不苟的创作态度来看,充分显示了我国唐代政治、经济和文化的空前强盛;但是,到了宋代,情况就开始变化了,不仅自己开凿的洞窟已寥寥无几,大多都利用前代原有洞窟,予以涂抹重修,而且绝大部分的壁画已趋于大同小异的图案和千佛为主,失去了唐以前那种丰富多采、宏伟壮丽的气魄;明代因为它不在中国统治势力范围之内,所以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清代虽然做了一些修建工作(特别是彩塑的重修),可是由于艺术技巧的低下,一经修建。反而面目全非,粗劣不堪,等于毁坏,真是好心做了坏事。因此,敦煌的研究工作只承认到元代为止,是不无道理的。
佛教是从西域传入的,因此佛都艺术自然也就受到外来的影响,但是,富于创造精神的我们的祚,却加以融会消化,创造出具有民族个性和地方特色的自己的艺术,不仅在形式上,而且在内容上也渗入了自己民族的东西。当我们面对着这些伟大宝贵的祖国艺术遗产时,总会自然而然地萌起一种民族的自豪感!
我们在平日能够看到一些宋代绘画的原迹,已视为珍宝了,更不必说唐和唐以前的;而在敦煌,从北魏到隋唐,却完好地保存了那么丰富的壁画和塑像,真是学习和研究我国民族艺术成长、发展和演变过程的大课堂。从事艺术的工作者,是不能不亲临一看的。
摘自: 《解放日报》1961年12月17日
319.观莲拙政园周瘦鹃
也许是因为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堂名是爱莲堂的原故,因此对于我家老祖宗《爱莲说》作者周濂溪先生所歌颂的莲花,自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倒并不是为它出淤泥而不染,是花中君子,实在是爱它的高花大叶,香远益清,在众香国里,真可说是独有千古的。年年家历六月二十四日,旧时个传为莲花生日,又称观莲节,我那小园子里的池莲缸莲都开好了,可我看了还觉得不过瘾,总要赶到拙政园去观赏莲花,也算是欢度观莲节哩。
可不是吗?拙政园的水面,占全园面积的五分之三,池水沦涟,正可作为莲花之家,何况中部的堂啊,亭啊,轩啊,都是配合着莲花而命名的,因此拙政园实在是一个观莲的好去处。例如,远香堂、荷风四面亭、倚玉轩,还有那船舫形的小轩“香洲”,以至西部的留听阁,都是与莲花有连带关系而可以给你坐在那里观赏的。
我们虽为观莲而来,但是好景当前,不会熟视无睹,也总要欣赏一下;况且这个园子已被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真该刮目相看。怎么叫做“拙政”呢?原来明代嘉靖年间(公元一五二二年——一五六六年),御史王献臣因不满于权贵弄权,弃官归隐,把这里大宏寺的一部分基地造了一个别墅,取晋代名流潘岳“此拙者之为政也”一句话,取名拙政园,含有发牢骚的意思。王死后,他的儿子爱好赌博,就在一夜之间把这园子输掉了。到了公元一八六O年,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攻下苏州时,就园子的一部分建立忠王府,作为发号施令的所在,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从东部新辟的大门进去,迎面就看到新叠的湖石,分列三面,傍石植树,点缀得楚楚可观,略有倪云林画意。进园又见奇峰几座,好象是案头大石供,这里原是明代侍郎王心一归田园遗址,有些峰石还是当年遗物。这东部是近年来所布置的,有土山密植苍松,浓翠欲滴;此外有亭有榭,有溪有桥,有广厅作品茗就餐之所。从曲径通到曲廊,在拱桥附近的水面上,先就望见一小片莲叶莲花,给我们尝鼎一脔;这是今春新种的,料知一二年后,就可蔓延开去了。从曲廊向西行进,就是中部的起点,这一带有海棠春、玲珑馆、枇杷园诸胜,促春有海棠可看,初夏有枇杷可赏,一步步渐入佳境。走过了那盖着乡绮亭的小丘,就到达远香堂,顾名思义,不由得想起那《爱莲说》中的名句“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八个字来,知道堂名就由此而得,而也就是给我们观莲的好地方了。
远香堂面对着一座挺大的黄石假山,山下一泓池水,有锦鳞往来游泳,堂外三面通廊,堂后有宽广的平台,台下就是一大片莲塘,种着天竺种千叶莲花,这是两年以前好容易从昆山正仪镇引种过来的。原来正仪镇上有个顾围,是元代名士阿瑛“玉山佳处”的遗址,在东亭子旁,有一个莲池,池中全是千叶莲花,据说还是顾阿瑛手植的,到现在已有六百多年,珍种犹存,年年开花不绝。拙政园莲塘中牌价把原种藕秧种下以后,当年就开花,真是色香双绝,不同凡卉;第二年花花叶叶,更为繁盛,翠盖红裳,几乎把整个莲塘都遮满了。并蒂到处都是,并且一花中有四五芯,七八芯,以至十三个芯的,花瓣多至一千四百余瓣。只为负担太重了,花头往往低垂着,使人不易窥见花芯,因此苏州培养碗莲的专家卢彬士老先生所作长歌中,曾有“看花不易窥全面,三千莲媛总低头”之句,表示遗憾,其实我们只要走到水边,凑近去细看时,还是可以看到那捧心西子态的。今夏花和叶虽觉少了一些,而水面却暴露了出来,让我们欣赏那水中花影,仿佛姹娅欲笑哩。
远香堂西邻的倚玉轩,与船舫形的香洲遥相对,而北面的斜坡上有一人荷风四面亭,三者位在三个角度上,恰恰形成鼎足之势,而三处都可观莲,因为都是面临莲塘的。香洲贴近水边,可以近观,倚玉轩隔一条花街,可以远观;而荷风四面亭翼然高处,可以俯观,好在莲花解意,婉娈可人,不论你走到那一面,都可以让你尽情观赏的。穿过了曲桥,从假山上拾级而登,就见一座楼,叫做见山楼,凭北窗可以看山,凭南窗可以观莲,并且也可以远观远香堂后的千叶莲花了。
走进别有洞天,就到了园的西部,沿着起伏的曲廊向西行进,就看到一座美轮美奂的花厅,分作两半,一半是十八曼陀罗花馆,庭中旧时种有山茶十八株,而曼陀罗就是山茶的别号,因以为名。另一半是三十六鸳鸯馆,前临池沼,养着文羽鲜艳的鸳鸯,成双作对地在那里戏水,悠然自得。池中种着白莲,让鸳鸯拍浮其间,构成了一个美妙的画面;正如宋代欧阳修咏莲词所谓:“叶有清风花有露,叶笼花罩鸳鸯侣”,真是相得益彰,而大可供人观赏,供人吟味的。
向西出了三十六鸳鸯馆,向北走过一条小桥,就到了留听阁,窗户挂落,都是精雕细刻,易剔透玲珑。我们细细体味阁名,原来是从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古诗句上得来的。这个阁坐落在西部尽头处,去莲塘不远,到了秋雨秋风的时节,坐在这里小憩一会,自可听到残荷上淅淅沥沥的雨声的。
作者简介:周瘦鹃(1894—1968)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原名周国贤。江苏省苏州市人。曾任三届、四届全国政协委员,江苏省人民代表,江苏省苏州市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学时代就开始文学创作活动。毕业后不久,即以写作和翻译为职业。1916年至1949年间,在上海历任中华书局、《申报》、《新闻报》等单位的编辑和撰稿人,其间主编《申报》副刊达十余年之久,还主编过《礼拜六》周刊,《紫罗兰》、《半月》、《乐观月刊》等。抗战前夕,上海文化工作者积极呼号御侮,他和鲁迅、郭沫若等数十人发表联合 宣言。解放后,一边写作,一边以相当大的精力从事园艺工作。主要伤口有抗日战争写的短篇小说《亡国奴日记》、《祖国之徽》、《南京之国》、《卖国奴日记》、《亡国奴家里的燕子》等;解放后写有散文集《行云集》、《花前琐记》、《花前续记》和《花木丛中》。他还是我国较早的文学翻译家之一。1916年翻译了《欧洲名家短篇小说丛刊》,1936年出版了《世界名家短篇小说集》。
摘自: 《人民日报》1961年9月19日
320.横断山脉纪行关山
盛夏季节,我访问滇藏高原,沿着金沙江、云岭北上。
金沙江位于云岭山谷之间,象一匹脱疆的野马,直向东南倾泻,至云南丽江地区的石鼓奔流遂由东南急转往北,这就是闻名中外的“长江第一湾”。一九三六年。由任弼时、贺龙、关向应等同志领导的红二方面军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时,就是从这里渡过金沙江北上抗日的。我们的车子恰好从这里驳渡而过;金沙江水,冰冷而湍急,手不能触;然而,河谷炎热,气温高达摄氏三十多度,过江后,我们已经汗流浃背,不得不把全部衣服脱掉。金少江两岸,气温高,湿度大,多为亚热带阔叶原始森林,郁郁葱葱,极为茂盛。车子傍着云岭山脉,沿着“之”字形的新公路吃力地往上爬,显得十分困难。公路新筑不久,弯子陡而急,驾驶同志自称从未走过川崎岖山路,非常谨慎小心。
过了两个小时,探头瞰金沙江,宛如一条闪烁发光的银带,缭绕在云岭脚下,山峰显得越发宏伟、壮丽。穿过垂直窄长的阔叶林带,便进入寒冷气侯的亚高山针叶林带,大片原始森林挡住了我们的视线。随之阵阵浓雾袭来颇有腾云驾雾之势,我们顿觉凉意,穿毛线衣已无济于事。这时车子已经登上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极目四望,似雨若雾,云海一片,云松、冷杉,参天挺拔,飘渺云海之间,时隐时现,山风扬起,松涛呼啸,如海浪千顷,更是壮观。
时过晌午车子快到山脊,气温更冷,我穿上羊皮大衣,还直打哆嗦。顷刻间,西北角露出一片蓝天,白云镶嵌其间,显得格外晴朗,我感到心地豁然开朗,但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群山抹上一层石青,峰峦普遍罩上一顶白帽,原来此时我们已经身处海拔四千米的雪线上了。眼前出现皑皑白雪,而身旁杜鹃、山茶、雪莲……满山遍野,真是一片花的海洋。
汽车从金沙江爬上四千米雪线,还不到四个小时;可是我们经历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目睹了热带、温带、寒带四种地形,这才使我真正领略了垂直地形、垂直气候的真正做含意。
在云岭的“林海”边缘,能看到纵横颁的高原宽谷,河流阶地及山顶平原,形成一片绿悠悠的高山草甸和沼泽草甸,这里气温比较干冷,水草丰盛,是放牧牛群的天然牧场;七、八月间,冰雪融解,青草茁壮时,藏族牧民赶着犏牛、牦牛成群结队上山放牧。亚高山草甸,气候温和,壤肥美,牧草产、质量较高,有一种名叫“酥油草”的,蛋白和脂肪含量都极其丰富,是牦牛、犏牛最优良的饲料。当我们路过牧场时,牧民手里提着一捆名贵药材“虫草”向我们出售,价钱极其便宜。据说牦牛群特别敏感,知道哪里“虫草”最多,吃了这种草特别多奶。
我与三位藏族战士在中甸苏古笃牧场住下,和藏族牧民围火促膝谈心,生活了七天,我并学会了吃炒青稞面和酥油茶。
怒山山脉位于怒江东岸,山顶终年积雪。高黎贡山位于怒江西岸,一直延伸至缅甸。怒山与高黎贡山,山高陡峭,悬崖绝壁,盛产黄连、贝母、党参等名贵药材,当地傈族社员大量发展药材生产基地。
怒江,汹涌澎湃,宛如一条凶猛的蛟龙,翻腾于高黎贡山与怒山之间,切断两山的联系,成为不可逾越的天险,江面逾百米,礁石嶙峋,不能通航,但水利资源极其丰富;河谷与山巅落差达四、五千米,形成我国著名的怒江大纵谷。
解放前,怒江交通极其艰难,靠“自古碧罗雪山一条路”和一条藤篾编成的“溜索”。人们依江攀藤而过,一不小心,常常葬身鱼腹,遇上雨季山洪暴发,就根本无路可走;各族人民用“猴子掉泪,老鹰难飞”,来形容交通的险阻,真是比“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更难呀;民谚有“上山云里钻,下山到河边,两山能对话,相见得一天”的说法。今天,党和人民政府协助边疆各族人民筑路、修桥,面貌一新,进一步密切了内地与边疆的交通往来。
我从金沙江、云岭、怒江、怒山到高黎贡山,时达三个多月,行程数百公里。如此多娇江山,丰富宝藏,使我惊叹不已!我想,要加快祖国的四化,不是也应该更快开发我们美丽富饶的边疆吗?
摘自: 《战地》1980年第三期
321.北京的春天古清生
北京的春天,是极不易把握的。三月时分,树的枝头上有了绿意,进了四月,迎春及桃花就开了,这景况大约也跟南国的城市相去不远,所不同的是,北京的春天却还脱不尽冬衣。北京的春天,无雨,而是大风卷起的漫天黄沙。黄沙弥漫时,只感到昏天暗地,人行走在街道上,满面蒙尘。这境况,怎么会有人去吟咏“清明时节雨纷纷”呢?在这样的日子走出去,人只是感觉好没面子,头发灰黄,颜面粗糙,表情因黄沙迷眼的缘故而变得古怪。岂只是诗兴没了,甚而连游兴也全无。今年的春天,便也一样。一连好几天我都是躲在蜗居里写小说,用写小说来躲避美丽的春天的情形于我的确是少有。我以为,春天总是游玩的好时节,如是春天到了而不去游玩,那确乎是对大好时光的一种浪费,也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但这毕竟是无奈,也只好如此写写小说,喝喝小酒了。或者听上一两首好的歌,一两支好的曲子,便也就略有弥补地度过春光了。
对于事物,人的思维就怕有了定势,北京的春天,既已没有雨了,且还有沙,且还被大风袭卷,多多的不妙都集在一块儿,心中便想,春天呵,你快快过去吧。但不曾想,今天终于是躲不过去了,有事儿必得出门,于是痛下决心出门,推上自行车,心里面想,任你黄沙席卷,我也得来一次穿越长安街。出了门,拐过住宅小区的楼群,及至上了大路,猛丁感觉沙尘不再,明亮的阳光照在街两旁的花坛上,那树上的花可说是在怒放,有一种不艳绝而誓不休的劲头,甚至连花坛的泥土上的小草们也举起淡黄色的小花伞,树叶儿更是绿得即要淌汁。无风,只有阳光静静地照临,雪花般鹅绒般的杨絮飘飘浮浮,在极蓝极蓝的天空下,一刹那——我感觉到北京的春天真是美极了。太美妙太明净太艳丽,以至叫人以为是在梦里,以为这不是在现实中。这,果真是北京的 春天么?自行车在路面转动着,和汽车们和行人们交错,人这才感到是实实在在的,是在现实中。于是,这才感到错怪了北京的春天,原来北京的春天并非全然是沙尘弥漫,大风席卷。便也感 到,接连着好几天的躲避完全错误,而那躲避的痛苦也毫无价值。更为可惜的是,这样明媚的春天居然让我错过了,少了多少可能有的好心情呢?
罢罢罢,这也总算让我纠正了对北京的春天的坏印象,想通了不吟“清明时节雨纷纷”也有“欲断魂”,也能体验到大自然所恩赐的美好时光。心情舒畅了起来,自行车是骑得极好,有如穿梭于花丛中蝶一般的飞翔。亦不由得从心中叹出如画的京城呵,该怎样作一首诗来赞美你呢?一场大风,几场黄沙,险些毁了我真正认识北京的春天的本来面目,这确乎是一件不太妙的事。既而又想到,我这是蛰居于北京了,如是在漫漫人生中,偶尔路过一次北京,而且正是黄沙弥漫的日子,且再也没有机会到北京来,那可是不妙了,那便是想想北京都会有阵阵黄沙弥漫的,这又是多少不公平的事儿呀。
想想,又念及一个问题,如是人生中偶尔的路过一次北京,也在春天,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恰是这样一个艳阳天,是这样一幅完全的美景,而并未见到有黄沙弥漫的景况,是不是要把北京的春天赞扬得绝美呢?这又是一种可能,好在这样的印象对于人生的度过无关宏旨,不过都是一种自然景观罢了,也是如何不得它的,而一个人对一个人的印象如此造成那就可怕了。在人生中,我们要与多少的人匆匆一识或结交或分手,便是如此的片面性认识,思想里以为看清了,实地里稍纵即逝,而人或大呼上当,或至死未悟,这样的情形并不是没有叮。由此而想到这个片面性的问题,它非旦是我们逃避得了的,如不是有漫长的观察,穷极一生,似乎是看不透事物本质的,但穷尽了一生,却又可以看清么?即这春天,南国北国,东边西边,都相似而不相似,还要用什么样的心情看哟。比如没有清明雨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在南国成长的人来说,终会在心中感觉缺少一点什么。而即便这些也不论,仅就北京的春天而言,北京的春天就完全地相同么?这个世界,太多只是相似而非相同的事物,把相似指定为相同,确是我们习惯的思维了。
北京的春天,果真是有它的两面性,便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片面认识的可能性,就想到在人的一生中,我们要片面地看待多少事物呵。
摘自: 《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
322.长安街上古清生
长安街的繁华,这印象是无论如何也磨灭不去的,就如长江的壮阔一样,只要见识到一次,那就会伴随终生。长安街也像一条长江,但流淌的是人流和车流,永远地浩浩荡荡,川流不息。我心中的长安街,也就是我心中的一条江。而我更是它的一滴水,在它的波澜里,在它不息的流淌中。
永远地流淌的长安街呵,我却有一次独特的体验。那是一个冬天,天下了好大的雪,街旁都是白的雪,自行车道上,甚而结起一层坎坷而光滑的冰层,这是被车轮碾溶而又凝固起来的冰,它呈现出不洁的颜色。经由橙黄色的街灯的照耀,它闪烁着一种冰寒的光,在某些光滑的冰层上,这光芒却又如同一束束小小的火焰,在自行车的行进中,我看到它们不住地向前跳跃。业已是深夜了,深夜的长安街,人流已经消失,车流也大幅度地退潮,一些黑色的林肯、奥迪们如夜行乌般悄然地前行。街两旁的商店,全部打烊了,只有稀落的霓虹灯仍在闪烁着,大街几近成为无声的世界,只听得到我的自行车轮在冰层中行进时发出些微吱吱的声响,打破这无声世界的清寂。没有风,冰天雪地的京城就没有让我感到特别的寒冷,或者也是才将喝过半斤二锅头酒的缘故罢,心里似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自行车也略约地有些扭秧歌的姿态。
我是到东城的朋友那里送稿并喝了酒的。要回到城西南的丰台去,必须要骑上两个小时车,而这番醉状,想来没有三个小时是无论如何回不去的。好在我并不是很急,我只要自行车在行进,它总能够带我回家。我悠悠地骑着自行车,哼着一支街头上流行的歌,鱼一样的在长安街上游着。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自行车的胎要命地扑哧一声破了,行进的速度立即慢了下来,蹬一圈,它就往前走一圈,如是停下来,它也就立即停下。又是没有了气的缓冲,自行车在行进的时候,就如一匹瘸马乱蹦乱跳,颠得腹中的酒也一劲地往上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万分沮丧,酒刹时醒了不少,我停下来检查一遍自行车,发现没有修理好的可能,而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补车胎的人的。
在有冰雪的长安街上推着自行车行走,夜的寂落,夜的漫长,忽然一下子全部注入我的心中。我不知道这样推着一辆自行车行走十几公里需要多长时间,这或许要走到天亮罢,在雪夜里走到天亮,这真是没有想过的事情,而且我心中是多么想眼下就躺到床上去,数月来不停的奔波,人是超常的疲惫了,在街上行走得久,身上的暖劲已过,越走越凉,脚和手就渐渐地麻木而失去了知觉,脸上也被执著的北风用刀子精心地切割着,割得疼痛。那一刹,我是多么怀念白天的长安街呵,更怀念起八月的长安街,那川流不息人流车流浩浩荡荡的长安街哟,那热烈的景况是多么的美妙。现在,我独自在雪的寂落的长安街上蹈蹈前行,只有我的自行车发出眶当眶当的声响,只有橙黄的街灯把我的身影拖得长长,只有我一颗心在冷夜默默地跳动着……我多么希望我是一只鸟,有一双翅膀刹那就能飞回去,进入那小小的甚至不很温暖的巢……
我忽然想起一次在大戈壁滩的夜里行走的体验。那一次我独自行走在夜的大戈壁滩上,有小小的风吹拂着我,有一勾残月悬在浩渺的天空上,我离世界非常之远,我在夜里没有旅伴,也没有方向,走哇走哇,我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以及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情况不明且十分虚渺的声音。我的心忽然地凉下去,凉下去……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到底是谁?这样的行走,忽然让我发出这样的疑间,这种疑问没有人回答,我只有不停顿地走。
我不知道我在雪的夜里独自一人行走在长安街上,竟然也产生这样的疑问了:我为什么要握别温暖的南方?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雪地里独自一人踽踽地行走?问罢我的心头一刹那间充满了失落,沮丧,甚至想任性地扔掉自行车,坐在街旁的雪地上,我不要走了,我不想走了,我就躺在这里!然而,尚存的一点理智还是告诉我,必须走下去,必须回到自己的巢里去,而且在今后的人生中,还可能遇到一千次一万次这样的情形。我终于消解了心头的郁结,在东方渐白的时候,我把自行车往我住所的楼梯口前一扔,万分疲惫万分心酸地哈了一阵麻木的手;笨拙地掏出钥匙开门,使了力气甩掉脚上结满冰渣的皮鞋,便钻到床上的被子里面,所有的疲惫和所有的悲凉便随我进入梦乡而消逝……
摘自: 《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
323.湖畔夜饮丰子恺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清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分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 CT(1),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倾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的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 。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饮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吃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有另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剪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也不想去剪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呀!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只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些“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丰陈宝和丰宁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她们的弟妹们练习平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浓烈地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姐姐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上揭去,制了锌板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楼前,遇见CT。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仆欧送帐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帐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帐,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帐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伞,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三十七年(1948年)三月廿八日夜于湖畔小屋。
题记:(1) 即郑振铎。──编者注。
324.江南的冬景郁达夫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象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也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象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罢,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丫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太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象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象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
325.芭蕉花郭沫若
这是我五六岁时的事情了。我现在想起了我的母亲,突然记起了这段故事。
我的母亲六十六年前是生在贵州省黄平州的。我的外祖父杜琢章公是当时黄平州的州官。到任不久,便遇到苗民起事,致使城池失守,外祖父手刃了四岁的四姨,在公堂上自尽了。‘外祖母和七岁的三姨跳进州署的池子里殉了节,所用的男工女婢也大都殉难了。我们的母亲那时才满一岁。刘奶妈把我们的母亲背着已经跳进了池子,但又选了出来。在途中遇着过两次匪难,第一次被劫去了金银首饰,第二次被劫去了身上的衣服。忠义的刘奶妈在农人家里讨了些稻草来遮身,仍然背着母亲逃难。逃到后来遇着赴援的官军才得了解救。最初流到贵州省城,其次又流到云南省城,倚人庐下,受了种种的虐待,但是忠义的刘奶妈始终是保护着我们的母亲。直到母亲满了四岁,大舅赴黄平收尸,便道往云南,才把母亲和刘奶妈带回了四川。
母亲在幼年时分是遭受过这样不幸的人。
母亲在十五岁的时候到了我们家里来,我们现存的兄弟姊妹共有八人,听说还死了一见三姐。那时候我们的家道寒微,一切炊洗洒扫要和妯娌分担,母亲又多子息,更受了不少的累赘。
白日里家务奔忙,到晚来背着弟弟在菜油灯下洗尿布的光景,我在小时还亲眼见过。我至今也还记得。
母亲因为这样过于劳苦的原故,身子是异常衰弱的,每年交秋的时候总要晕倒一回,在旧时称为“晕病”,但在现在想来,这怕是在产褥中,因为摄养不良的关系所生出的子宫病罢。
晕病发了的时候,母亲倒睡在床上,终日只是呻吟呕吐,饭不消说是不能吃的,有时候连茶也几乎不能进口。像这样要经过两个礼拜的光景,又才渐渐口复起来,完全是害了一场大病一样。
芭蕉花的故事是和这晕病关连着的。
在我们四川的乡下,相传这芭蕉花是治晕病的良药。母亲发了病时,我们便要四处托人去购买芭蕉花。但这芭蕉花是不容易购买的。,因为芭蕉在我们四川很不容易开花,开了花时乡里人都视为祥瑞,不肯轻易摘卖。好容易买得了一朵芭蕉花了,在我们小的时候,要管两只肥鸡的价钱呢。
芭蕉花买来了,但是花瓣是没有用的,可用的只是瓣里的蕉子。蕉子在已经形成了果实的时候也是没有用的,中用的只是蕉子几乎还是雌蕊的阶段,一朵花上实在是采不出许多的这样的蕉子来。
这样的蕉子是一点也不好吃的,我们吃过香蕉的人,如以为吃那蕉子怕会和吃香蕉一样,那是大错而特错了。有一回母亲吃燕子的时候,在床边上挟过一箸给我,简直是涩得不能入口。
芭蕉花的故事便是和我母亲的晕病关连着的。
我们四川人大约是外省人居多,在张献忠剿了四川以后—一四川人有句话说:“张献忠剿四川,杀得鸡犬不留”—一在清初时期好像有过一个很大的移民运动。外省籍的四川人各有各的会馆,便是极小的乡镇也都是有的。
我们的祖宗原是福建的人,在河州府的宁化县,听说还有我们的同族住在那里。我们的祖宗正是在清初时分人了四川的,卜居在峨眉山下一个小小的村里。我们福建人的会馆是天后宫,供的是一位女神叫做“天后圣母”。这天后宫在我们村里也有一座。
那是我五六岁时候的事了。我们的母亲又发了晕病。我同我的二哥,他比我要大四岁,同到天后它去。那天后宫离我们家里不过半里路光景,里面有一座散馆,是福建人子弟读书的地方。我们去的时候散馆已经放了假,大概是中秋前后了。我们隔着窗看见散馆园内的一簇芭蕉,其中有一株刚好开着一朵大黄花,就像尖瓣的莲花一样。我们是欢喜极了。那时候我们家里正在找芭蕉花,但在四处都找不出。我们商量着便翻过窗去摘取那朵芭蕉花。窗子也不过三四尺高的光景,“但我那时还不能翻过,是我二哥擎我过去的。我们两人好容易把花苞摘了下来,二哥怕人看见,把来藏在衣袂下同路回去。回到家里了,二哥叫我把花苞拿去献给母亲。我捧着跑到母亲的床前,母亲问我是从甚么地方拿来的,我便直说是在天后官掏来的。我母亲听了便大大地生气,她立地叫我们跪在床前,只是连连叹气地说:“啊,娘生下了你们这样不争气的孩子,为娘的倒不如病死的好了!”我们都哭了,但我也不知为甚么事情要哭。不一会父亲晓得了,他又把我们拉去跪在大堂上的祖宗面前打了我们一阵。我挨掌心是这一口才开始的,我至今也还记得。
我们一面挨打,一面伤心。但我不知道为甚么该讨我父亲、母亲的气。母亲病了要吃芭蕉花,在别处园子里掏了一朵回来,为甚么就犯了这样大的过错呢,芭蕉花没有用,抱去奉还了天后圣母,大约是在圣母的神座前干掉了罢?
这样的一段故事,我现在一想到母亲,无端地便涌上了心来。我现在离家已十二三年,值此新秋,又是风雨飘摇的深夜,天涯羁客不胜落寞的情怀,思念着母亲,我一阵阵鼻酸眼胀。
啊,母亲,我慈爱的母亲哟!你儿子已经到了中年,在海外已自娶妻生子了。幼年时摘取芭蕉花的故事,为甚么使我父亲、母亲那样的伤心,我现在是早已知道了。但是,我正因为知道了,竟失掉了我摘取芭蕉花的自信和勇气。这难道是进步吗?
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日夜,写于福冈
摘自: 原载一九二五年四月一日《晨报副镌》
326.交河风景杨羽仪
我原以为微暗的故城永远不会扰乱游人的感情,原以为这废弃的寺院和塔林再没人来祈祷了。它们应该宁静地伫立在旷野上,把世俗的波涛冲得一干二净。
其实不然。一位日本高髻少妇在维吾尔族导游姑娘的陪同下,来禅拜交河故城的寺院。少妇眉目清秀,眼睛楚楚动人,穿一身米黄色的和服,浓装淡抹,像一枝垂挂着的樱花,仿佛把富士山的春色都凝聚于她的一身。她心境凝静,步履放得很慢很慢,轻轻的,轻轻的,随后是一次小小的跨越,却像跨越了一个世纪的风云……她怕惊动什么呢?她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沿着故城中央的大街通衢,向城北的寺院遗址走去。远远的就顶礼膜拜起来。越近,神情越加庄重。
她是在看了日本作家井上靖的长篇《楼兰》,或是看了她的散文《丝绸之路》之后,被一种难以抵挡的魅力所迷,迢迢万里而来的吧?井上靖在文中写道:“喝着酒,唱着这样的歌:‘太古的时候,这里曾经是海洋,魔鬼般的海逃走了,这里变成了美丽的大沙漠’……月夜,回荡在沙漠四周的歌声既艳美又哀伤……”但她似乎对于“美丽的沙漠”,对于海市蜃楼,对于迷幻的湖不怎么感兴趣,她是虔诚地来禅拜这废弃了几百年的寺院的。她来到寺院断墙边,寻觅着什么,走到一处残缺的高台上伫立着,珍重地取出香炷,点燃烟火,余烟袅袅。她双手合十,微微闭上眼睛,缓缓地下跪,前额轻轻叩着黄土地。待她抬起头来,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似在絮语,是为已故千载的祖先祈祷,还是为来者未卜的命运祝福?
黄昏已逝。秋月从塔林空隙徐徐升起。她那楚楚动人的眼睛也如月华一样明洁。也许,她心中唱着日本“月亮诗人”明惠写的“和歌”吧!她的思绪悠长。是思索着宗教、哲学的心与月亮之间的微妙的呼应么?也许,更多的是在茫茫的天际间,品味着历史的浓酒,从荷马问世,从柏拉图问世,以至盲圣鉴真东渡日本……她也许是在日本招提寺的鉴真金身塑像上,看见失明的双目浮映着微微的泪影,泪光中藏着为了渡海而忍受十一载苦难的不屈精神,那一颗炽热的求道之心啊!而今,她是为景仰鉴真的宏志而西渡中国么?
我悄悄问维吾尔族导游姑娘。她说,这位东瀛女子已是第三次来交河故城了,一九八四年、一九八五年来过,而今又来了。每次禅拜,都沐浴更衣,一身和服,两行情泪,似有什么悲伤或哀怨曲曲折折绕在心头。她有时望望苍穹,有时凝视大漠风烟,茫茫天地间不知有自己的存在。导游姑娘懂日文、所以,那位东瀛女子来故城,都是由她作陪。问她的祖先是否曾是丝路上的商旅?是否西行的旅行家、探险家?那东瀛女子只顾摇头,不透露自己的心迹和身世。
夜风在低鸣、呼啸,渐渐咆哮起来了。一只寒鸦从塔顶掠过。旷野上的风更肆虐了,好像要把寒月吹落,让它在大漠中摔得粉碎。
东瀛女子心静如水,听着风的呼唤,她的佛心被撼动了,应和着一体禅师“入佛界易,入魔界难”的古训。也许,她也是进不了“魔界”,才求助于神灵的保佑。然而,没有“魔界”就没有“佛界”,是“魔界”创造了“佛界”。
这东瀛女子,是想面壁十年图破壁,跨进“魔界”的殿堂么?
327.大明湖之春老舍
北方的春本来就不长,还往往被狂风给七手八脚的刮了走。济南的桃李丁香与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黄风吹得一干二净,地暗天昏,落花与黄沙卷在一处,再睁眼时,春已过去了!记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开的时候,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屋中就非点灯不可了;风是一阵比一阵大,天色由灰而黄,而深黄,而黑黄,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两株紫丁香,花已象煮过一回,嫩叶几乎全破了! 济南的秋冬,风倒很少,大概都留在春天刮呢。
有这样的风在这儿等着,济南简直可以说没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更无从说起。
济南的三大名胜,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响亮好听!一听到“大明湖”这三个字,便联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而心中浮现出一幅美景来。事实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地”外留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无波。东一块莲,西一块蒲,土坝挡住了水,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景,只见高高低低的“庄稼”。艇行沟内,如穿高粱地然,热气腾腾,碰巧了还臭气烘烘。夏天总算还好,假若水不太臭,多少总能闻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绿叶儿。春天,则下有黑汤,旁有破烂的土坝;风又那么野,绿柳新蒲东倒西歪,恰似挣命。所以,它即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话虽如此,这个湖到底得算个名胜。湖之不大与不明,都因为湖已不湖。假若能把 “地”都收回,拆开土坝,挖深了湖身,它当然可以马上既大且明起来:湖面原本不小,而济南又有的是清凉的泉水呀。这个,也许一时作不到。不过,即使作不到这一步,就现状而言,它还应当算作名胜。北方的城市,要找有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满可以不算数儿,配作个名胜与否简直没多大关系。因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呀。水,可太难找了。济南城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还非有个湖不可。泉,池,河,湖,四者俱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它是北方唯一的“水城” ,这个湖是少不得的。设若我们游湖时,只见沟而不见湖,请到高处去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则见城北灰绿的一片——大明湖;城外,华鹊二山夹着弯弯的一道灰亮光儿——黄河。这才明白了济南的不凡,不但有水,而且是这样多呀。
况且,湖景若无可观,湖中的出产可是很名贵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过苏州的往往只记得此地的点心,逛过西湖的提起来便念叨那里的龙井茶,藕粉与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许比一过眼的美景更容易记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还真许是它驰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论怎么说吧,这些东西既都是水产,多少总带着些南国风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蓇葖出卖,在北方大概只有济南能这么“阔气”。
我写过一本小说——《大明湖》——在一二八与商务印书馆一同被火烧掉了。记得我描写过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词句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什么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给我画过一张油画,也画的是大明湖之秋,现在还在我的屋中挂着。我写的,他画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这里大概有点意思。对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济南的四季,唯有秋天最好,晴暖无风,处处明朗。这时候,请到城墙上走走,俯视秋湖,败柳残荷,水平如镜;唯其是秋色,所以连那些残破的土坝也似乎正与一切景物配合:土坝上偶尔有一两截断藕,或一些黄叶的野蔓,配着三五枝芦花,确是有些画意。“庄稼”已都收了,湖显着大了许多,大了当然也就显着明。不仅是湖宽水净,显着明美,抬头向南看,半黄的千佛山就在面前,开元寺那边的“橛子”——大概是个塔吧——静静的立在山头上。往北看,城外的河水很清,菜畦中还生着短短的绿叶。往南往北,往东往西,看吧,处处空阔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这时候,我们真得到个“明”字了。桑先生那张画便是在北城墙上画的,湖边只有几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作灰蓝色,柳叶儿半黄。湖外,他画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联成一幅秋图,明朗,素净,柳梢上似乎吹着点不大能觉出来的微风。
对不起,题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却说了大明湖之秋,可谁教亢德先生出错了题呢!
作者简介:老舍(1899-1966)现代著名小说家、戏剧家。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满族人。1917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校。二十年代至抗战前,历任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员、齐鲁大学和山东大学教授,并从事创作。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到武汉,参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筹备工作,并任总务部主任。抗占胜利后,到美国讲学并进行创作。1949年应召回国。曾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政协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北京市人民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文联主席等职。老舍著作丰富。主要作品有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报告文学《无名高地有了名》;话剧《方珍珠》、《龙须沟》、《春华秋实》、《茶馆》、《女店员》、《全家福》、《西望长安》;京剧《十五贯》;报告文学《无名高地有了名》等大量的各种形式的文艺作品。老舍的作品语言通俗、幽默,他被誉为“人民艺术家”。
328.春风吹临的湖畔古清生
春天来临了么?走在柔软的田膛上,南国水乡略带点儿水腥味的亲切无比的气息迎面扑来,我恍若置身于梦里,走在童谣之中,一年来南北奔波而积淀的倦意,便是在这里消融。想起来,我是业已很久的时间里没有这样在乡村的田野里漫步了,一颗在旅程中奔忙而干渴的心灵,就在略带点儿水腥味的春风里被滋润,被抚摸。
我这样感觉到春风的吹临,在著名的梁子湖畔,在武昌鱼的故乡,一些绿丝绒般的嫩草从田膛的两边生长出来,点点的黄花漫不经心地开放在旷野里,地米菜也绽放开米粒一样洁白的小花,水鸟们成群地从湖面上飞来,落到空旷的荷塘里,惊得悠游的小鱼儿慌慌张张地钻入到去冬干枯的荷叶下,更有牧童骑着水牛悠悠地走来,驮着西边湖的尽头那一轮巨大的正要沉落的夕阳,驮着浓浓的乡情。
有什么更能表达我的心情呢?望着向晚的湖水,春风撩动着我还年轻的心儿,如孩童的小手。季节已是对我敞开了最温柔的胸怀,就像以往的春天,就像我年少时一样,就像女儿娇柔地在我的怀里厮磨。这就是我的南国呢,白亮的水,柔柔的风,清清的带点儿水腥味的气息,这就是我的日夜的思念。南国的游子,终是在一年的最后一个季节回到故里,而又将在最初的一个季节离别,生命中果真注定是要如此的别别离离么?我是说不清了。
我只喜欢这样一个季节,喜欢在向晚的湖畔漫步,喜欢绿丝绒般的嫩草和漫不经心开放在田野里的小小的黄花。所有这些,它都是我生命里的阅历,是我的成长的历程中的风景。我无法不亲近它,我知道它在某种程度上,已是我生命的维系,我在它的身边读书的岁月,成长的岁月,采矿的岁月,构筑了我生命的有机部分。我拥有了这些,我知道我会带着南国的梦走遍天涯。然而天涯,又是走得尽的么?有一种甘甜,又有一种惆怅,岁月终是要在旅程中走完,而道路很长。
但终究是又一个春天来临了阿,所有的人,都是要喜欢这样一个春天吧,这样一个祥和的春天,这样一个绿丝绒的嫩草一般充满着生长的渴望的春天,它呼唤我们去劳作、创造和思想。所谓的历史,怎么可以去除这样一点点的景色装点呢?平常的人,绿丝绒般的嫩草,漫不经心开放的小黄花,清苦中绽放点点喜悦的馨香的地米菜,还有吹临到湖畔的春风,那些天使一般的水鸟,这都是无法去除的呀。因而漫步到这里,我那颗经久地漂泊的心,也轻轻地舒坦了,像草儿,像花儿,像鱼儿鸟儿回归了自然,回归了春天,回归了南国的水乡湖畔。我想我再度别离的时候,除了这份心情永驻了这里,我还有什么最珍贵的忆念?
春风吹临的湖畔,果真是一个好的去处呵,去到了这里,便是找回到被风尘几近湮没的真诚。所以在挥手作别的时候,我仍转过身来,面向着梁子湖这片大水,作长长的凝视,我不知道经它的洗涤,我的精神是否也与它一般的清纯,但我只要这样的凝视,久久,梁子湖的一片波涛便会涌上我的心头,我也只要这样的一片波涛,一片碧蓝而清纯的波涛,有什么样的干渴能够击败我呢?
那么,春风吹临的湖畔呀,请允许我从这里取走这样一片波涛吧,让我带走一个永永远远的南国的记忆。
摘自: 《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
329.回音壁古清生
北京的天坛有一处回音壁,据说站在回音壁前说话,能够听到回音壁的回声,就像在山谷里喊话那样。我自1994年客居北京,已是时近三年,却未曾去过天坛一游,当然也就未曾在回音壁前喊过一嗓子。今年的夏天,武汉的喻欣带着她母亲和孩子到北京,作为半个京城人,我就陪她们去了天坛,也就自然而然地想喊上那么一嗓子的。
那天是个阴天,天空灰朦朦的,像要下雨。看过祈年殿以后,我就站在回音壁前,我没喊,我站在这里忽然想不起应该喊什么。是的,我想喊什么呢?几年来一直过着漂泊流离的生活,我想喊、想吼出几嗓子的事情太多太多!那种孤独,那种外省人处处被歧视的身份,那种没日没夜昏头昏脑的疯狂写作,那种在绝境中步履维艰的生存境况,那种欲将电脑砸掉的恼怒,那种不见江南又梦见江南的神魂颠倒—一种种的流浪文人的心绪,仿佛都凝结在这个灰朦朦的北京的阴天里。那沉垂的铅云,也仿佛逼压着我。
回音壁,你可以把那样一种历尽沧桑的疼痛的声音回应出来吗?
我只是这样站在回音壁前,我来听这一片岁月之墙在回应着什么声音。也许雨之将至,游人渐少,来到回音壁前的人更少。这让我略略遗憾,这不是我想象中回音壁前热闹非凡的情景,远处吹来一阵凉风,它掀起我的短衫,令我感受到一种这个季节少有的冷意;更加让我感到孤独。三位客人也分头散进人群,只有喻欣偶然出现眼前,绽出一朵江城的微笑。然而,我仍是等到了呼喊者,心灵深处微微一动,终于是有人来了。我见到的第一位试嗓子的是一位少年,他的胸前系着红领巾,头上戴着一顶旅行帽,脸儿红扑扑的,眼睫上挑着一缕稚气。他站在回音壁前未加思考就尖着嗓子喊:喂!喂!喂——喂!这是一种童稚的声音,率直、清脆、天真,还有点点好奇。我听了略略一笑,少年喊出一声,侧耳聆听,回音壁果真把这种声音复制出来,这是人生中最纯净的声音。少年听到自己的声音,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听到了,他的声音甘甜清脆,无忧无虑,如山中未经尘世的清泉。
少年满足而去。
第二位站在回音壁前的是一位美丽而丰满的少女,她穿的是一套牛仔服,披着如瀑的长发,在回音壁前略略迟疑了一下,她准备喊,却未曾如少年般直直的高呼。她是在迟疑了片刻之后,微微有些羞怯地喊:你好!你——好!她喊过几声,也是那样侧耳聆听。这羞怯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际,我猜测的是:她是在向她心中的情人问候吗?很像是。少女的世界有着别一样的情怀吗?你好,这声音与之她的年龄和身份是多么的贴切哟。我感觉到了,这是她的一份即要传达给一位我并未在此见到但会是存在着的某个人的礼物。
少女也走了。
此间零零杂杂来了几位中年男子,他们好像刚刚酒足饭饱,步履匆匆,看见回音壁随口喊出几声:老张!老王!再来一杯!他们喊则喊矣,也未曾驻足,令一团杂乱的声音抛在那里,如同把一件物品扔进垃圾桶便侧身而去。
中年男人走后,来了一位带孩子的妇女。她手牵小小的女孩,用方言鼓励孩子向回音壁喊话。孩子犹犹豫豫,良久也未曾开口。妇女耐心地鼓励她,她甚至还启发式的自己带头喊了一声。小小的女孩开始喊了,她的声音很小,是一种难以分辨的方言,也无法听清回音。妇女也夹在孩子中间喊了几声,音量不足,回音壁含含糊糊。她们的心中好像有什么隐忧。就在她们要继续喊下去的时候,来了一大群中学生,他们手执冰激淋,嘈嘈杂杂,嬉嬉闹闹大声喊叫,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学生用变声调时期的沙哑嗓音大声朗诵:大江东去,浪淘尽——我从这些声音里面,找到的是一种群体的欢乐。他们喊罢推推搡搡,也不曾去认真聆听,好像这里他们经常来过,胡言乱语又高叫喊:天要下雨!下雨吧下雨吧刮风吧刮风吧——然而,我忽然听到与之绝然不同的声音。那是一种苍老低沉的声音,我有些分辨不清,举目望去,从 中学生的后面贴墙来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他的额上布满岁 月的刻痕,他甚至勾着腰,目光迷茫,他在中学生中间就像鲜花 簇拥的一棵枯老的树。我渐渐听清楚了,他喊的好像是“苏云”。苏——云!苏——云!他缓慢地贴墙往前走,脚底像踩着棉花,走一步,喊一声,尔后驻足聆听。他听的时间比喊的时间间隔要长,而且还要执著。苏云?这是谁?是她?一位女性?同龄人?孩子?熟人?伴侣?失却的恋人?一切都是一个谜,我不可能猜出他呼喊的人。但是,我能感受到,他是在喊一位他日夜思念却无法相会的人,这个人是在世上?还是已经亡故?
苏云!苏云!老者还在呼喊,中学生们嘻嘻地离去,回音壁前只剩下老者无限孤独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苏云!苏云!老者越喊越凝重,如同天上的乌云,浓黏得化解不开。为什么他要在此呼喊呢?他是想听到回音?然而回答的声音也是他自己的呀,回音壁仍然是给他一个“苏云”,未曾给他一个清晰的回答。声音很苍老,很悲凉,仿佛是那一面墙,布满时间的痕迹。我被这种呼喊挤压得喘不过气来,我隐约地感受到,这是一种真正的沧桑,无法复制,无法稀释,无法挽回的过去—一就凝结在这声音里。我的心头默然涌动一股热潮,这一声“苏云”里,一定有一个断肠的故事,一部读罢令人肝肠欲断的悲欢离合的长篇小说,一段刻骨铭心的人生历程吧?老者的声音渐渐地低哑了,他似乎在回音壁前喊完了他大半生的心声。这一刻我真想走上前去,请问他为什么如此的伤感,那个苏云是他的什么人?我没去,我想还是保留这份感觉吧,一个银发老人,怎不会有一段沧桑的历史呢?而这一段历史,又怎么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说呢?大约正是如此,他才要到回音壁前一声声呼喊吧,只有向着这一面墙倾述了呀。
老者也走了,留下空空的回音壁,我孤独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喻欣带着她的虎子来到我身边,她笑着鼓励她的虎子说:虎子,你去喊一喊吧。虎子跳跃着跑到回音壁前,高喊一声:虎子!我猛然回过神来,我有些失态,我是一个导游,怎么孤独地站在这里呢?或者说,不合时宜地到这里抒发历史幽情?但我终于是一声也没有喊,我只是体验到了一位银发老人站在空空的回音壁前追忆往昔的那一种心情。这种心情已然没有了欲望,而是在行将走完人生历程之际回望一眼身后空旷的大道。
天终于是下雨了,冷丁落下的雨点逼迫着我们追随着人群仓促逃去。我想还是应该找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到这里来,喊上明明亮亮的几声,我总还是觉得前面的日子是明亮的,漂泊流离也罢,孤独苦痛也罢,那只是一种过程,我能够把它搁下。
摘自: 《漂泊者的晚宴》作家出版社
330.我在新疆看见了飞碟池莉
8月25日,我们看见了UFO,在新疆。
这一天,是个非常有意义的日子。当时我们已经在远离乌鲁木齐六百公里的北疆福海县。福海县在准噶尔盆地的北缘,坐落在茫茫戈壁上,遥遥相对着我国第二大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但福海并不荒凉,它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县城,它绿色笼葱,湖水澄碧,楼房小巧玲珑,偌大的绿洲上只有一万人口。福海县委书记孙葆煜不仅是个汉人,而且是地道的江南秀才。他是江苏南通人,五十年代大学毕业后支援祖国边疆建设的热血青年。三十多年的边塞风沙竟然没有冷却他的一腔热血,他硬是呆在福海,与福海人一道把当年只有一个小卖部的县城建设成了一个马路宽又平的具有江南秀色的小城。
只有几百公里几百公里地穿越了沙漠和戈壁的人,才会深切地觉出福海是个奇迹,而像孙葆煜这样的人生真正是个内容丰富的好故事。况且福海的地域辽阔,有许多人迹罕至的山谷和海子(湖泊);有黄金宝石和奇花异草;哈萨克牧民骑着马,赶着羊群,弹着冬不拉,歌唱着家乡和爱情在牧场上放牧;还有著名的福海大尾羊做成的手抓羊肉,其味道鲜美无比。我们这几个饱受现代大城市风尘污染的从事写作的人到福海如入桃源之境,无一不被感动。于是,我们与福海便有了一件趣事,作家刘与孙书记联手创作一桩壮举:作家刘出任福海县解特阿勒热乡的名誉乡长。8月25日那天我们送作家刘去解乡上任。晚饭大家为刘乡长举杯庆贺。就在这个晚上,UFO出现了。UFO是比较科学的说法,但是在那天晚上,在我们看到那个不明飞行物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叫起来:飞碟!
新疆与内地的时间差大约有两个半小时。晚上北京时间十点多钟在新疆被当作八点多钟使用。8月25日那天天气晴朗,蓝天白云,晚上九点左右,夕阳才沉入西天。因为那天作家刘上任,乡里事先在餐馆准备了酒菜,所以晚餐吃得比较早,十点来钟就吃完了。而平时的这个时间,也许正吃晚饭,也许还没吃晚饭,也许在奔驰的汽车里,那样的话,我们大概就无缘与UFO相遇了。
晚饭后,我们来到县委县政府的办公楼,准备在这儿打几个长途电话,时间大约是十点一刻左右,但突然停电了。司机开车去找县委办公室主任,我们在夜色中等候。戈壁滩上的夜晚有两大特点,其一是静,其二是夜空无比开阔。记得好像万籁俱静,夜风微拂,灰蓝色的天幕上有几颗星星。作家王作家申和我进了一楼办公室,电来了。我看报纸,王和申轮流拨电话。作家刘已是乡长,自个留在餐馆与他的乡干部一一握别,自然就晚来一步。作家刘在办公室拨了一次电话,未通,也去看报纸,忽地司机冲进来,急促地叫道:刘乡长,快出来!
刘应声跑出去,我们三人一惊,对视了一眼,不知所以然,作家王并没停止拨电话。然而作家刘随即又返回办公室,在门口说:池莉快来!
作家刘是一个让我们闹不清真假的有意思的朋友。平日他常戏称我们为“老师”。蓦地这一下格外正常地叫我的名字,大家立刻意识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氛。于是,房间里的三个人放下电话和报纸就跑了出去。
出去我们便惊呆了,大家不约而同说了声“飞碟”,然后就一动不动望着天空。这是何等的壮观,何等的辉煌啊!西北面的天空上横着一束巨大的光束,它雪亮雪亮的光芒照亮了整片西北的天幕,光束由一只唱片大小的碟状飞行器所发出,碟状飞行器快速地自转着,似乎悬在空中。它像白炽灯那样呈现出橙红色的光亮,灼灼耀眼。飞碟快速地顺时针自转着,带出了两道明显的白色涡流。它缓慢地朝东南方向移动了一些似乎又静止下来悬在空中。它那橙红发亮的碟体,那碟体旋转带出的两络拂尘般的涡流,那横扫整个西北天空的雪亮的光束,太奇特太震慑人了。这时有人焦急地说:相机呢相机呢?有人颓丧答:我们全傻瓜嘛!
我们几个人携带的全是最普通的傻瓜相机,而且在这手忙脚乱的关头都不知放在哪儿了,大家谁也不愿意离开片刻,都明白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奇缘。还有一点,大家对飞碟的直观感觉比较一致,都觉得它离我们至少有千米以上的距离,一般照相机无法拍它。
静悄悄的,整个县城几乎没有一丝声音。十分突兀地,飞碟忽然朝我们所在的地面直逼下来。在这一刹那,我以为它要降了。但又是十分突兀地,飞碟停住了,向高空移退,只见它一闪,变成了一个星星般的亮点,接着再一闪,不见了。从一只唱片大小的碟只是一闪就变成了星星大小的亮点,这是多么快的速度呵!只有那束它留下的光束横抹在空中,经久不熄,它缓缓地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天空才恢复一片蓝色。
当飞碟消失之后,我立刻看了手表,当时时间是10点35分。由司机提供的时间算一算,我们看到飞碟的整个时间至少持续了 5分钟。但我们所感觉到的那一刻远比5分钟漫长。
这天晚上,我们一个个兴奋极了。彼此问:你相信有飞碟吗?又彼此答:从此相信了!彼此又问:如果那一刻飞碟下来要带你走,你去吗?又彼此热烈地答:去!
我们调动各自的经验和学问展开了讨论,会不会是导弹发射?不,导弹发射我们都已在电视中多次见过。会不会是人造卫星,特殊形状的卫星?不,我们认为卫星的形状固然不排除碟状的可能,但卫星决不可能飘浮移动和静止悬挂,它有它恒定的轨道。宇宙飞船呢?宇宙飞船不曾有顺时针快速自转这种飞行方式。会不会是某种天象?如大气层里有时会产生高速自转的云团,但云团发光是需要太阳的支持的,等等。我们像严谨的科学家一样逐一驳倒各种假设,最后一致认为我们看到的是外星的飞碟。
在看到飞碟之后的这一番热烈讨论之中,有一个字最是令人回肠荡气的,那就是当被问到“如果飞碟要带走你,你去吗”时候的回答——去!这痛快!这勇敢!这豪迈!把人类天性中原始的冒险精神和摆脱陈旧的生活的欲望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在平常的日子里非常难以见到的心灵的袒露。由于这一瞬间的袒露,大家都差不多成了好朋友。
这一夜我们睡得很晚,可我上床之后依然久久难以入睡。早在八十年代初,我曾订阅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飞碟探索》和《自然之谜》杂志。我相信飞碟的存在。我相信超光速的存在。我相信广袤的宇宙里不会仅仅只有地球上存在高智能生物。我相信任何假设都有可能变成事实,当我们的宇宙飞船终于挣脱了地球的吸引力到达别的星球之后,我更坚定地相信这个世界存在着无穷无尽的可能,只要我们敢于想象和敢于实践。
因为有了8月25日,从此我将永远难忘新疆。有质量有意思的日子尽管总是那么短暂,但对个体生命来说,它一日胜于百年。
331.钓鱼台陈学昭
星期日的午后,曙天女士与衣萍先生来邀我去阜成门外骑驴。濑六女士问我去不。我说:“想去,只不过有些心怯,怕跌交。”“不要紧的,”曙天女士说,“你骑驴过绍兴到兰亭去的驴子,这是一样的。”漱六女士是有许多工作的,并有杂碎的家务;她很难得出去玩几次时,总要这里交代一下,那边关照一声,这样在我是办不到的;至於曙天女士呢,活泼而又善辞令,虽然我不能常常与她交接,而有经验的种种。我想,像我这样软棉棉的一个人,或者永远不能改善了罢!但眼前左右,都有着这些值得我颂赞的人。
我们直坐车到成门,下了车,刚出城去,在那城啬下见有许多石匠,在凿石块,如在广安门所见一样,我一时竟不能猜知他们是将成就些什么工作,他们的工作是远大而且悠久,惟有这些叮叮咯咯凿石的声音如街乐一样的振荡我的耳鼓,使我立刻想到游玩与工作,我的小小的书桌上还堆着几十本的文卷,我的白皮箱上还积着数月不曾翻一翻的青面书本,然而这些时日是怎样过去的!我曾留着什么呢?我的工作不能如他们石匠一样的凿成半块的成规成矩的石子,我有时候剩着无聊的感叹,有时候转在沉闷的圈子里……人生呀!人生呀!这是我的人生么?
出了城门,雇了四只驴子,大家坐上了,巍巍地的过了环城铁路的轨道,渐渐的落乡。我骑的驴子走得较慢。驴夫说:“它疲倦了!”驴夫没有用鞭去打它,我也只是宽宽的拉住绳子,让它慢慢的走。“贪看沿路的景色,处处担搁,又落后了!”我这样想。这时候,他们三位连人带骑都没有形迹了,泥路是低陷像山道一样,有些又是十分高起的,总是狭隘而且曲折。远远的望着疏疏落落的人家,茅屋,麦垄是稀稀的,前面是远远的青山的影,秋阳却在后面照着我呢。
过了望海楼村,一拐,他们却停鞍在等我咧。。我们如像久别初逢时的惊喜,大家“呀!呀!”的喊起来了。“快要到了!”衣萍先生说。固然,又只是一拐,过了石桥,就在那大树下,停住了,大家下来。一泓碧水岸旁有无数的枯黄了的芦荻,在无风亦无浪的河边,它是寂寞地,孤凄地的轻轻地的摇曳着。我看着这么样的平波浅水,远树斜阳,不能自已的使我想到旧游;我想微河,想兰停,想西湖,都在我梦寐似的沉醉里。
沿着河边走去,树的倒影里闪动着人影,望着对堤的一带垂杨,绿叶辞去了的故枝,零零落落的残叶,深黄的,淡黄的,朦朦的如像浮泛着的薄云,然而一片浮燥的黄土,在这里,已是不易完成春天的幻象了,何等潇洒的清秋呵!
为要过石桥,重又走上麦垄来,刚才河里的人影,现在是在秃树之影下了。石桥是十分古旧,但式样我是罕见,在一边似乎还留着石栏的痕迹。过桥,驴夫们正坐着谈天,我们便进花园去,就有上钓鱼台的石匠石级,“去罢?”大家彼此问。“不去也罢!”这么一来,终于便走过去了。我爱游玩,但对于新鲜的景物,我却不愿像猎者一样的去搜寻,像对于他们的野禽。我为欢喜留着不尽的爱好,无限的趣味,我愿意在朦朦之中去想像它,反正我是不想用科学去实验,也不想用功利去衡量,只是这么远远的近近的欣赏着。
呀!寂寥庭院!这样的寂寞的庭院,个径里长着青苔,小桥上积着灰尘,四处亭榭均深深的闭着,衰草与残花乱乱的堆着,人去屋空,不意令人想到历来的所有的盛衰,诚是“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何其匆匆!几片落叶随地簌簌的飘下,几株枫树几许枫叶,在夕阳里闪闪的映出金光。
踯躅的出了园门,我的心空泛泛的又起了无可言说的怅惘,仿佛记着母亲罢?病睡着的母亲,常说日长如年,叫人心焦。三四年前我可怜的,还不知道什么叫心焦。辛弃疾所谓“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如今识尽愁滋味,爱上层楼,怕上层楼,却道天凉好个秋”现在似乎在早上看着太阳升起,晚上又墙角边慢慢的移去,这些情景,都会引起心灵里的空泛,然而我是常常离别着我的母亲,我也不知道为些什么?“为名利乎?为权势乎?我皆不得而知也。”他乡久客,几成习惯,无羁似的马,我愿放步的走遍全世界。
骑着驴子,缓缓地归来,两旁的景色这么的多情而留恋呀,然而我还有工作,须像石子一样的去凿呢。我也不希望凿得成方或圆,但凿得怎样就怎样。这时,秃树含烟,幕霭更深沉的罩住了。
一九二五,一一,一五,夜
作者简介:陈学昭,现代女作家。原名陈淑章,学昭是笔名。1906年生于浙江省海宁县。毕业于南通女子师范。受新文学运动影响,1923年发表处女作〈我所理想的新女性〉,并参加了文学团体浅草社。后相继出版有散文、短篇小说集《倦旅》、《寸草心》、《烟霞伴侣》和长篇小说《南风的梦》、《工作者是美丽的》等。新中国成立后,创作有长篇小说《土地》、《春茶》和诗集《纪念的日子》等。现任中国作协理事、省政协委员。
332.雪山景物记张孟良
雪山与冰湖
初夏时分,骑上骏马上雪山,是最理想不过的。这时,盛夏将到,高山积雪已经融化,给雪被遮了半年多的山坡上,又现出了飘带似的羊肠小道。蔚蓝的天空因为很少受到沙尘的渲染,澄清得象一片碧绿的湖水。举目远望,洁白的博格达主峰,给人们以雄伟美丽、仪态万方的感觉。风吹来,山上白雪漫舞,好象是蓝天飞过一片片乳白的轻纱似的流云,又象是春季清晨笼罩大地的雾纱……
这里固然有绝崖、陡壁、喷泉、草地,但更为离奇的却是那波光粼粼的冰湖。那湖水碧蓝见底,湖面映浮着远山的倒影。在霞光尽染的傍晚,你在湖边草地支起帐篷,升起篝火,看明澈的冰湖面的繁星,和那被篝火染得一片通红的雪山,简直忘掉盛夏的酷暑,如置身神话世界了。
天然公园
不同的地理环境和不同的季节变化,给雪山带来不同的面貌。夏季的雪山是由冰河、冰蘑菇、雪桥、冰晶宫等联合组成的天然公园。冰河水声潺潺,清澈而明净,不时翻滚着银色的浪花,急急地向山沟流去,宛如银色的白缎。在行进中,也许你会被滚滚的冰河所阴,使你进退两难。然而,就在这冰河上却会出现巧夺天工的雪桥,使你如绝处逢生般的到达彼岸。冰蘑菇,头黑身短,一个个好象戴着草帽的巨人,在雪面上蹲着。行走在如琉璃似水晶的冰雪的世界里,你除见到冰河、雪桥、冰蘑菇以外,还有那圆圆的冰杯,杯里满盛着清清的雪水,在雪面上整齐地排着队伍;冰花,象怒放的鲜花似的,由于阳光的照耀,向你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奇光。那鲜花有的象仙人掌,满身披着尖刺,尖刺上又满戴着象珍珠样的圆粒,看起来是那样可爱。但是只要你一脚踩下去那银光闪闪的冰花就象落 地的玻璃一磁碎裂开来,又恢复了冰雪的形态。当你在明镜似的冰湖边观赏时,你会看到奇光闪耀的冰晶宫。有的冰晶宫长达八米,宽约十三米,高达二十五米以上。冰晶宫的上部和四壁一片蔚蓝色,不时闪着碧蓝的彩光。当你进入其中,顿觉寒气逼人。地上铺着玻璃状的冰层,光滑而明亮,好象哪个高明的工匠铺上的大理石地板似的。冰晶宫的前檐,倒挂着密密的冰柱,长达十多米,呈天蓝色,远看宛若森林,近看又象一根竹笋。想来,这就是冰晶宫的门帘了。
雪山日出
雪山日出,比平地来得迟。当红日从万山丛中冉冉升起,万道霞光染红天空的时候,那银白色的雪山,好象少女点上胭脂的面颊,显得格外娇艳。当红日的万道金光射到冰峰上的时候,又象给银光闪闪的冰峰戴上了镀有黄金的桂冠。在夜雪晨晴、云协和弥漫的时候,雪峰高出浮云之上,你仿佛踏上浮云,向云海飘然而去,去追赶那初升的旭日。当红日高照,云海渐消时,你又会感到象巨龙奔腾,遨游山谷。就在这时光,你也许会听到一声巨响,这声响如山崩地裂,远达几十里地;随后,只见雪山上乱石崩云,雪花舞飞。那一堆堆崩起的雪柱,犹如海上龙卷风卷起的水柱,在雪山上开放着朵朵冲天银花。这就是雪山日出时罕见的雪崩。
雪山上的生命
雪山上有生命吗?
有。清晨,你可听到咕咕的雪鸡叫声,那声音忽而由远而近,忽而由近而远,在山头上叫个不休。雪鸡是十分珍贵的飞禽,有家鸡那样大小,羽毛似芦花,嘴似鹰嘴,翅膀已退化,寻食于拔海三千米左右的高山,是一种耐寒的禽类。雪鸡肉嫩而鲜美,据说可治风湿性关节炎。有高山生活经验的人,常常利用夏季雪鸡繁殖的季节,到山坡上寻找拳头大小的雪鸡蛋。同时,歇憩在花草丛或岩石旁的云雀和各种羽毛美丽的小鸟,开始唱起了轻快的晨曲。然而,在晚霞轻抹冰峰的时刻,在不远的山头上,你又可见三五成群的野山关的格斗和竞驰。有时它们会在山岩上久久站立不动,好象是在欣赏雪山日落风光。在冰湖畔,你可看到水面游荡的野鸭。雪后清晨,你还可在雪地上见到鼠类、狼和狗熊的足印。显然,它们经过一个通宵的寻食、狂欢,已经睡觉去了。
高山上的植物,真是无奇不有。当动人的春天一来到冰峰雪岭之间,高山植物就迅速的繁殖着,争取在两个多月的无霜期里,迅速的发芽、开花、结籽。为了避免暴风雪的袭击,它们生长在河谷里,朝阳的山坡,或背风低洼的峡谷。在这里,植物的叶均角质,生绒毛,幼芽及新叶多肉质,身干粗短,枝叶厚实;它们的花朵开得玲珑小巧,大如铜钱,小如桂花,常常是成片成群,密扎扎地挨在一起,构成一条条、一圈圈的天然花束,那五彩缤纷的百花相互交错,在一片片青青的草地上,好象用彩线绣成的锦段。在这些花草中,有山地毛茛、玄参、小叶全老梅、小葫芦苗等,名称繁多,有些花草也说不上叫什么名字,在高山上自开自谢。
天山上的花草,虽然没有人工培植的那样艳丽,但它们却各具独特奇妙的风姿。它们任凭风雪吹打,有着坚韧顽强的生命力。
然而,在这些百花中,最引起人们兴趣的还要算雪莲花。雪莲花状如荷花,花瓣雪白透明,如洁白的彩绸;花芯有紫色和柴红色的绒球。花叶尖而长,呈天蓝色,微风过外,摇曳生姿,乍一看你分不出是雪莲还是荷花。更奇妙的是铺展在雪莲周围的绿茵茵的牧草,风吹来,犹如一池碧波,将一阵阵清新的芳香,向你鼻孔直扑。雪莲花生长在三千米左右的群山峻岭,能在摄氏零下二十度的严寒里盛开,是一种极极寒的花中之王。
朋友,雪山是如此广大,雪山景物真是无奇不有,我的见闻怕很难满足你的要求吧!但愿你能身临其境的也去那奇妙的地方一游。
作者简介:张孟良,当代作家。曾用笔名弓子艮。生于1927年。天津静海县义渡口村人。雇工出身,自幼讨饭,流浪,卖苦力。1948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长期在部队生活、学习、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儿女风尘记》、《三辈儿》、《津郊武工队》;短篇小说《血泪古城洼》。他的作品多写部队生活和劳动人民的苦难与斗争,爱憎分明;传奇式的描绘,具有引人入胜的艺术魅力。
摘自: 《新疆日报》1962年8月12日
333.中秋的月亮周作人
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云:“京师之日八月节者,即中秋也。每届中秋,府第朱门皆以月饼果品相馈赠,至十五月圆时,陈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祝以毛豆鸡冠花。是时也,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也。惟供月时,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师谚日,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此记作于四十年前,至今风俗似无甚变更,虽民生调敝,百物较二年前超过五倍,但中秋吃月饼恐怕还不肯放弃,至于赏月则未必有此兴趣了罢。本来举杯邀月这只是文人的雅兴,秋高气爽,月色分外光明,更觉得有意思,特别定这日为佳节,若在民间不见得有多大兴味,大抵就是算帐要紧,月饼尚在其次。我回想乡间一般对于月亮的意见,觉得这与文人学者的颇不相同。普通称月日月亮婆婆,中秋供素月饼水果及老南瓜,又凉水一碗,妇孺拜毕,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凉。相信月中有裟婆树,中秋夜有一枝落下人间,此亦似即所谓月华,但不幸如落在人身上,必成奇疾,或头大如斗,必须断开,乃能取出宝物也。月亮在天文中本是一种怪物,忽圆忽缺,诸多变异,潮水受它的呼唤,古人又相信其与女人生活有关。更奇的是与精神病者也有微妙的关系,拉丁文便称此病日月光病,仿佛与日射病可以对比似的。这说法现代医家当然是不承认了,但是我还有点相信,不是说其间隔发作的类似,实在觉得月亮有其可怕的一面,患怔忡的人贝,了会生影响,正是可能的事罢。好多年前夜间从东城口家来,路上望见在昏黑的天上,挂着一钩深黄的残月,看去很是凄惨,我想我们现代都市人尚且如此感觉,古时原始生活的人当更如何?住在岩窟之下,遇见这种情景,听着豺狼曝叫,夜鸟飞鸣,大约没有什么好的心情,--不,即使并无这些禽兽骚扰,单是那月亮的威吓也就够了,它简直是一个妖怪,别的种种异物喜欢在月夜出现,这也只是风云之会,不过跑龙套罢了。等到月亮渐渐的圆了起来,它的形相也渐和善了,望前后的三天光景几乎是一位富翁的脸,难怪能够得到许多人的喜悦,可是总是有一股冷气,无论如何还是去不掉的。只恐“琼楼玉字,高处不胜寒,”东坡这句词很能写出明月的精神来,向来传说的忠爱之意究竟是否寄托在内,现在不关重要,可以姑且不谈。总之我于赏月无甚趣味,赏雪赏雨也是一样,因为对于自然还是畏过于爱,自己不敢相信已能克服了自然,所以有些文明人的享乐是于我颇少缘分的。中秋的意义,在我个人看来,吃月饼之重要殆过于看月亮,而还帐又过于吃月饼,然则我诚犹未免为乡人也。
1940年9月作
摘自: 选自《药堂语录》
334.爱莲新说周沙尘
爱莲,中国古人已树立了很好的风操,周敦颐赏荷悟出了通达的哲理;曹植爱莲则为荷花立传作赋,情切意真。今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为荷花生日,余往紫竹院公园赏荷,却别有所感。
从东门进园,北行数百步,一桥相隔的荷地映人眼帘。“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壮丽景色,平展而出,一缕缕荷香随之扑鼻而来,越走近池岸,清香愈加沁人心脾。定睛看那密密层层的荷叶,恰似一个个碧绿的“承露盘”。每张荷叶上都承托着大大小小的、滚动着的晶莹水珠。荷叶丛中,盛开着红若涂朱、洁如素玉的荷花,楚楚动人,极富魅力。
过莲桥,行至荷花渡南岸,突然,一阵疾风大作,只见满池荷叶,忽而由东向西摇摆,忽而又由西向东摇摆,一柄柄莲茎上的碧叶被卷成滚滚绿浪。它们互不撞击,互不挤轧,更不彼躲此藏,层次分明,顺乎自然,疾风愈烈,也只是循声而动,绝无乱摆乱问的。群生莲之如是劲健,贵在于单株素质之匀称,无高低参差之不齐故也。
疾风一过,莲池复归平静,满池如珠如玉的荷花婷婷玉立,更美更清新。莲池群生之荷,竟无一疏落,无一折茎,无一不显得雄劲。视之,喷喷称赞:群生荷其抗御疾风之力,非单株所能有者,若离群而立,幸存者几许呢!?颐公未见及此,故伊“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世俗高洁,而忽略群体赖以生存之潜力,故余以所见所感,特写此文以抒胸臆。
摘自: 1989年《桥》杂志1期
335.白马湖朱自清
今天是个下雨的日子。这使我想起了白马湖;因为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微风飘萧的春日。
白马湖在甬绍铁道的驿亭站,是个极小极小的乡下地方。在北方说起这个名字,管保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不知道。但那却是一个不坏的地方。这名字先就是一个不坏的名字。据说从前(宋时?)有个姓周的骑白马入湖仙去,所以有这个名字。这个故事也是一个不坏的故事。假使你乐意搜集,或也可编成一本小书,交北新书局印去。
白马湖并非圆圆的或方方的一个湖,如你所想到的,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许多湖的总名。湖水清极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点儿不含糊像镜子。沿铁路的水,再没有比这里清的,这是公论。遇到旱年的夏季,别处湖里都长了草,这里却还是一清如故。白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个,便是我们住过的屋的门前那一个。那个湖不算小,但湖口让两面的山包抄住了。外面只见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有那么大的一片。湖的尽里头,有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岙,因为姓徐的多。这村落与外面本是不相通的,村里人要出来得撑船。后来春晖中学在湖边造了房子,这才造了两座玲珑的小木桥,筑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驿亭车站。那是窄窄的一条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虽常不见人,走起来却不见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个初到的来客,他左顾右盼,是只有觉得热闹的。
春晖中学在湖的最胜处,我们住过的屋也相去不远,是半西式。湖光山色从门里从墙头进来,到我们窗前、桌上。我们几家接连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湖上的山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在水里映着参差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铜镜。轻风吹来,有一两缕波纹,但随即平静了。天上偶见几只归鸟,我们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不见为止。这个时候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我们说话很少;上了灯话才多些,但大家都已微有醉意。是该回家的时候了。若有月光也许还得徘徊一会;若是黑夜,便在暗里摸索醉着回去。
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杨柳在暖风里不住地摇曳。在这路上走着,时而听见锐而长的火车的笛声是别有风味的。在春天,不论是晴是雨,是月夜是黑夜,白马湖都好。——雨中田里菜花的颜色最早鲜艳;黑夜虽什么不见,但可静静地受用春天的力量。夏夜也有好处,有月时可以在湖里划小船,四面满是青霭。船上望别的村庄,像是蜃楼海市,浮在水上,迷离徜恍的;有时听见人声或犬吠,大有世外之感。若没有月呢,便在田野里看萤火。那萤火不是一星半点的,如你们在城中所见;那是成千成百的萤火。一片儿飞出来,像金线网似的,又像耍着许多火绳似的。只有一层使我愤恨。那里水田多,蚊子太多,而且几乎全闪闪烁烁是疟蚊子。我们一家都染了疟疾,至今三四年了,还有未断根的。蚊子多足以减少露坐夜谈或划船夜游的兴致,这未免是美中不足了。
离开白马湖是三年前的一个冬日。前一晚“别筵”上,有丏翁与云君,我不能忘记丏翁,那是一个真挚豪爽的朋友。但我也不能忘记云君,我应该这样说,那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七月十四日,北平。
摘自: 原载1929年11月1日《清华周刊》第32卷第3期
336.香炉峰上鸟瞰徐蔚南
我们公司里经理先生袁老板自从春间到了越州以玉米,三个月工夫里,越州底名胜几乎都被他游尽了。但是还有一处凡到越州来的人都要去一次的地方,他却还没有到过,就是那有名的会稽山中的香炉峰,他已几次想去,但没有机会。曾经去游览过的华先生故意对他说山峰怎样奇峭,风景怎样美丽。吃饭的时候他要问人家肯不肯伴他去游一次,那位华先生便插嘴说:“香炉峰底风景真好,真真好,非去游一次不可!”袁老板想去游览的心自然更加热烈,可是总没有人伴他去。上星期三吃早饭的时候,他又说要到香炉峰去,仍没有和他作伴。恰巧这天我把应办的事务办好了,我便对他说同他去。我们决定要去之后,自然而然有人要来加入了,加入的人就是那挑逗袁老板的华先生。
香炉峰委实很壮丽,昨年秋季我已去过三次了,若然风景不好,我也不肯几次去劳力了。我还记得第一次去游的情景,我和同游的人走下山脚之后,遇见一条泉水的时候,我们因为走的脚太热了,大家都脱去了袜子到泉水里洗足。汗出过多的脚一浸到冷冽的泉水里,比吃冰淇淋还要爽快百倍,至今我仍想着那条泉水呢。第二次去的时候,大家乘着上山轿,就是只有二支粗竹,一块小方板的轿子,有山的地方大抵都有这种轿子的。但是我底朋友却初次看见,定要把这种轿子摄一叶小影,可惜拍了回来洗不出。另一第摄取个香炉峰的,倒清清楚楚;香炉峰真个像只香炉,方方的一块岩石突出的尖峭的山峰上,谁都首肯说这是名副其实的。登山的路大抵有好几条,有的是大道,有的是羊肠,有的是险峻的,有的是比较平坦的,香炉峰上的路当然也是如此的。这次我们和袁老板去走的,是山后西北面的一条小路。起初,虽然在荆棘丛中走,但路还平,到后来路渐渐地高了,走到一条大路上了。路上虽然没有刑棘,但也没有树木,太阳毫不留情直晒在我们身上。我稍稍有些乏力,但不十分苦。袁老板的又长又大的身躯却受累了。平日间,人家看见他的身子好壮健,威风凛凛的,如今登山却不及我们小身体底敏捷了,他总跟在我们后面,离开十几丈远幸而已走了一半路,已到了山腰里的中天竺了,大家便坐下来休息。华先生忙着把草帽来打扇;他看见一尊菩萨面前的一方匾上写着“上有青天”,他便说道:“不对!不对!上有屋顶,哪能里青天!”说了这一句话后,倒不作声了。过了十几分钟,我们再走上去,走到一处,见有二方岩石横堵在路上,中间的一条通路,只容一个人底身体进出。在这二方岩石下撑着许多的小树枝,他们不知道撑着这种小树枝的道理,我早来越州十几个月却已知道其中的意义了。原来老太太们年纪老了,背脊时要酸痛,据说若将树枝去撑在那二方岩石下便可免除背痛。华先生听了我底话,便说道:“弯了身子去撑树枝,老骨头‘格’的一响,那么真要背脊痛了,这真是叫做‘要好勿好’了。”他仿佛经验过的一般。
走到瘦牛底地方,山路真是很危险,“一失足”便要“成千古恨”的,好得两旁都有铁栏杆,走时胆就壮了。华先生将他底手杖向栏杆上击,清脆的声音要延长到五六秒钟。
终于登上山巅了。山巅上的庙宇是南天竺,据说唐朝时候就有的了。香案上排列着十多个签筒,华先生对观世音娘娘鞠了一个大躬,便向签筒抽出一枝签来。他求签的玩意儿是老弄了。今年为是要到越州来,经过杭州的时候,他到月下老人底庙里去求了一枝签,签经上说道:“两世一身,影单形只。”好可怜!幸而他已娶三四年了,这番他在观音娘娘前求签大抵是为求子吧。他抽出签了之后,却不去对签经,或许他恐怕观世音娘娘底说话类似月下老人底说话吗?
在香炉峰顶□望四周底风景毕竟不差,四周底青山如波涛一般地起伏,山下的红色庙宇在万绿丛中更觉非常鲜艳。纵横的田亩碧绿的一方一方接连着,齐整的比图案画还要好几倍。烦嚣的市声一点也听不到了,只有树叶底低语声,枝头小鸟底歌唱声,村犬底遥吠声:这种种声响多么自然,多么感人!
回头望,城中的塔山那边,龙山上的望海亭那边,密重重的房屋挤在一起,烟尘缭绕,有如包在浓雾时里;这儿山峰上有清朗的天空,有热力无量的太阳,有令人爽利的轻风,两地相较,那城市真是“狭的笼”了。
袁老板背倚在岩石上,时而遥望四周,时而俯视千尺下的蜿蜒的小路。他也不胜赞美这山知底峭拔了。
下山时,我们是从东北的一条砌成阶级的路下去的。这条路上清凉的多,太阳被左方底山遮去了,而且路旁有茂盛的竹林。晴蜓粉蝶不时在我们面前飞舞,浓郁的花香四处飘荡着,小鸟底啭声,清脆宛转,上山时劳顿的两条腿,此刻轻捷的多了。
作者简介:徐蔚南(1899-1953)江苏吴县人。早年在浙江大学国文系任教。1928年至1930年在上海世界书局任编辑。1932年至1935年任上海市通志馆编纂主任等职。解放初期在上海文化局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处工作。他熟习法国文学,译有莫泊桑《她的一生》和《法国名家小说选》等作品。徐蔚南的著作涉及面较广,小说集有《都市的男女》、《水面桃花》等。散文集有《乍清游简》和与王世颖合著的《龙山梦痕》等。
337.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俞平伯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薰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致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辨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题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象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那儿是那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罗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味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
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338.钱塘潮乐维华
在地图上只是那么一丝,在眼前却是水烟浩淼。钱塘江吞波吐浪,缓慢地流贯东西,草原、山丘、乡村、城镇,吴山点点,飞鸟淡淡,它说:它时常想看看两岸的黄旁子孙。
江潮呵,忘不了人们,人们也忘不了江潮。金风送爽的秋天,就是江潮和人们相会的日子。于是,人们就沿江而望。美好的相会,自从数百年前的南宋起,每年的农历十八日……
秋天,带着满满的月亮来了,据说今年是六十年来罕见的大潮,沿江许多乡村和城镇住满了观潮人,山湖好友,异国宾客,都兴致勃勃地慕名而来,我呢,也怀着对大自然的虔诚来了。那是一个清凉的秋夜,我踏碎满地的月光,拔开密密的芦苇丛来到江边。风波、水影、月色,淡淡的,是天边的远山,呆呆的,是泛光的月亮,轻轻的,是水波在拍岩,这秋夜的景色呵,真是画不尽的画中画,写不尽的诗中诗,我看得那么专一,满目的空旷清淡在胸中化为诗情画意的饱和。我真羡慕大江,在这充满幻想的秋夜里,它得到了永生。
农历十八日是“潮魂”的生日,春秋、战国,七雄,五霸,东流水轻轻的一个波汶,把我的思绪送得那么的遥远……
早就听说了,钱塘江的潮水常年咆哮翻卷,是伍子胥和文种这两人不散的冤魂在倾诉不平。一个屡谏吴王,却落个皮囊裹尸,埋骨大江的结局。一个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得了个伏剑而死,狗烹弓藏的下场。这两个敌国之将,由于共同的冤屈,死后携手归好了。《水经注》里说:伍子胥背着文种日夜在江河上遨游,还常常摆动清静的秋江,扬起连天的雪浪。所以潮水一到,前面的浪就是伍子胥,后面的浪就是文种了。人们称之谓“潮魂”。每当潮起的时候,浪潮两面就涌起了人潮,浪潮奔腾,人潮鼎沸,汇成惊天动地的呐喊,一直冲向天际,可见人们对忠魂受屈是愤愤不平的,这种愤慨借助伍子胥和文种的故事,溶化在吞天卷日的大江之中,一直奔流到今天。于是我就想了:无情的历史可以演出人们的种种遭遇,却无法把人们的感情垄断……
平静灰暗的江面披上了一层红红的光,我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岸上已经聚满了观潮人,人们乘着潮水未到前的幽静,有的把酒临风,听涛谈笑,有的席地而坐,说古论今,也有人说江点起一堆堆的篝火,映红了一草一木。依着火光,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一座塔影。这座塔名曰“镇海塔”,明朝万历年间就矗立在江边了。飞起的檐沿,静卧的椽梁,飘荡的铜铃,坚劲的吊链,塔顶塔身斑斑驳驳,野草杂生,偶尔还有几只小雀喳喳的从里面飞出来,有人说它象风度翩翩的郎君,有人说它象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人说它俊逸潇洒,有人说它风韵神秀,俯瞰百媚秋色,威镇千里大江。我却不以为然,溢美之辞是毫无价值的,不过是随波逐流的野草罢了,“镇海塔”,顾名思义吧!忠魂受屈,既成事实,不过吹来一丝风,兴起一簇浪罢了。
其实,造塔也是徙劳的,不过几百年的风雕雨蚀,这塔已千疮百孔,奄奄一息,显得那样的苍老了,月光和火光相映生辉,我再看这塔,仄歪着,摇摇欲附了,而钱墉江依然是汹涌澎湃,势不可挡,依然是潮魂和人们会心的相会。据说文物管理部门要修复这塔,也好,留着作个见证吧。
风平浪静,侧耳细听,千里大江没有一丝声息,举目眺望,一江秋水呆呆地泛着白光,我呼吸着秋夜清凉的空气,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一座亭子前,这是观潮亭,早年孙中山先生曾经在此观潮,吞吐天下风云,所以又名“中山亭”我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亭子虽然造型简朴,没有过分的修饰,却显得稳健踏实,落落大方,长年来为观潮人遮风蔽雨,做尽了好事。我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天地一色,水月互相弄影,幽静的夜笼罩着幽静的江,也笼罩着幽静的亭子,这亭子没有半点夸耀和表功,默默地陪们人们等待着潮魂的到来。
我又斟满一杯酒,送到嘴边又放下了,不知道该把这酒敬献给谁。
“来了!潮来了!……”人们惊叫起来,翘首东望,乱云飞度,白光微微的泛起,有细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嘤嘤的如同蚊蝇嗡叫,是真的!人们左呼右喊,携老扶幼,跳的,跑的,滚的,爬的,一起涌到江边,啊!黑蒙蒙的水天之间,一条雪白的素练乍合乍散的横江而来,月碎云散,寒气逼人,人们惊吧未已,潮头已经挟带着雷鸣般的声响铺天盖地的来到眼前,惊湍跳沫,大者如瓜,小者如豆,似满江的碎银在狂泻,后浪推着前浪,前浪引着后浪,浪拍着云,云吞着浪,云和浪绞成一团,水和天相撞在半空,沙欧惊窜,鱼鳖哀号,好象千万头雪狮踏江怒吼,乱蹦乱跳,撕咬格斗你撞我,我撞你,一起化为水烟细沫,付之流水,波涛连天,好象要和九天银河相汇,大浪淘沙,好象要淘尽人间的污染,潮水腾跃,好象要居高临下,俯瞰风云变幻的世界,天地间三分是水,三分是云,还有三分是阔大的气派!我解开衣襟,让江风吹入胸膛,突然,我觉得我的身躯在散开,我的心胸在升华,大江冲进了我的胸膛……
两岸的观潮人齐声叫好,许多人追着潮头狂奔,欢叫,腾跃,有人点起了纸团,叉在芦杆上投入江中,火光随着流水飞也似地去了,一会儿被抛向空中,一会儿又被沉下深渊,黑漆漆的夜空中,点点火光跃跃沉沉,飘飘浮浮,好象江底翻起了许多普光的夜明珠。
潮头哗哗的过去了,它又匆匆地回首看顾,飞云已经在遥远的烟波中了,无情的流水,多情的潮魂,秋风飘拂,被洗净了的月亮显得更白,飞云显得更轻,水影月色,清空疏淡。篝火旁,有人在诵诗:“……城上吴山遮不尽,乱涛穿到岩滩歇,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
浩翰的钱塘江沉浮起伏,一喷一吸,我知道:这是潮魂在呼吸。四望皆空,我把满满的一杯酒酹入大江,算是对大江的安慰;人间已擒得恶虑,得得满腔的冤气化为倾盆的泪雨了。秋风秋水,我的心在江上盘旋;潮魂呵,这故事虽然古老,却也新鲜……
江水易流,心潮难息,现实,往往是以历史来充实的,历史呢,又是靠现实来生辉的,现实和历史,生活的航船就是用这两枝桨划动驶向彼岸。
“岁月消磨人自老,江山壮丽我重来”。我沿着铺满月光声影的江岸踱步,念着古人的诗句,作为对潮魂的良好祝愿。
339.松堂游记朱自清
去年夏天,我们和S君夫妇在松堂住了三日。难得这三日的闲,我们约好了什么事不管,只玩儿,也带了两本书,却只是预备闲得真没办法时消消遣的。
出发的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枕上颇为怅怅,难道天公这么不做美吗!第二天清早,一看却是个大晴天。上了车,一路树木带着宿雨,绿得发亮,地下只有一些水塘,没有一点尘土,行人也不多。又静,又干净。
想着到还早呢,过了红山头不远,车却停下了。两扇大红门紧闭着,门额是国立清华大学西山牧场。拍了一会门,没人出来,我们正在没奈何,一个过路的孩子说这门上了锁,得走旁门。旁门上接着牌子,“内有恶犬”。小时候最怕狗,有点趑趄。门里有人出来,保护着进去,一面吆喝着汪汪的群犬,一面只是说,“不碍不碍”。
过了两道小门,真是豁然开朗,别有天地。一眼先是亭亭直上,又刚健又婀娜的白皮松。白皮松不算奇,多得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也不算奇,疏得好,要象住宅的院子里,四角上各来上一棵,疏不是?谁爱看?这儿就是院子大得好,就是四方八面都来得好。中间便是松堂,原是一座石亭子改造的,这座亭子高大轩敞,对得起那四围的松树,大理石柱,大理石栏杆,都还好好的,白,滑,冷。白皮松没有多少影子,堂中明窗净几,坐下来清清楚楚觉得自己真太小。在这样高的屋顶下。树影子少,可不热,廊下端详那些松树灵秀的姿态,洁白的皮肤,隐隐的一丝儿凉意便袭上心头。
堂后一座假山,石头并不好,堆叠得还不算傻瓜。里头藏着个小洞,有神龛,石桌,石凳之类。可是外边看,不仔细看不出,得费点心去发现。假山上满可以爬过去,不顶容易,也不顶难。后山有座无梁殿,红墙,各色琉璃砖瓦,屋脊上三个瓶子,太阳里古艳照人。殿在半山,岿然独立,有俯视八极气象。天坛的无梁殿太小,南京灵谷寺的太黯淡,又都在平地上。山上还残留着些旧碉堡,是乾隆打金川时在西山练健锐云梯营用的,在阴雨天或斜阳中看最有味。又有座白玉石牌坊,和碧云寺塔院前那一座一般,不知怎样,前年春天倒下了,看着怪不好过的。
可惜我们来的还不是时候,晚饭后在廊下黑暗里等月亮,月亮老不上,我们什么都谈,又赌背诗词,有时也沉默一会儿。黑暗也有黑暗的好处,松树的长影子阴森森的有点象鬼物拿土。但是这么看的话,松堂的院子还差得远,白皮松也太秀气,我想起郭沫若君《夜步十里松原》那首诗,那才够阴森森的味儿─—而且得独自一个人。好了,月亮上来了,却又让云遮去了一半,老远的躲在树缝里,象个乡下姑娘,羞答答的。从前人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真有点儿!云越来越厚,由他罢,懒得去管了。可是想,若是一个秋夜,刮点西风也好。虽不是真松树,但那奔腾澎湃的“涛”声也该得听吧。
西风自然是不会来的。临睡时,我们在堂中点上了两三支洋蜡。怯怯的焰子让大屋顶压着,喘不出气来。我们隔着烛光彼此相看,也象蒙着一层烟雾。外面是连天漫地一片黑,海似的。只有远近几声犬吠,教我们知道还在人间世里。
一九三六年
340.秋雨张爱玲
雨,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天地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缠满着蛛丝网的屋顶。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云片,就像屋顶上剥落的白粉。在这古旧的屋顶的笼罩下,一切都是异常的沉闷。园子里绿翳翳的石榴、桑树、葡萄藤,都不过代表着过去盛夏的繁荣,现在已成了古罗马建筑的遗迹一样,在萧萧的雨声中瑟缩不宁,回忆着光荣的过去。草色已经转入了忧郁的苍黄,地下找不出一点新鲜的花朵;宿舍墙外一带种的娇嫩的洋水仙,垂了头,含着满眼的泪珠,在那里叹息它们的薄命,才过了两天的晴美的好日子又遇到这样霉气薰蒸的雨天。只有墙角的桂花,枝头已经缀着几个黄金一样宝贵的嫩蕊,小心地隐藏在绿油油椭圆形的叶瓣下,透露出一点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雨静悄悄地下着,只有一点细细的淅沥沥的声音。桔红色的房屋,像披着鲜艳袈裟的老僧,垂头合目,受着雨底洗礼。那潮湿的红砖,发出有刺激性的猪血的颜色和墙下绿油油的桂叶成为强烈的对照。灰色的癞蛤蟆,在湿料发霉的泥地里跳跃着;在秋雨的沉闷的网底,只有它是唯一的充满愉快的生气的东西。它背上灰黄斑的花纹,跟沉闷的天空遥遥相应,造成和谐的色调。
雨,像银灰色黏濡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