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坡下有朵云

（一）矮墙头

1994年正月，井口村里格外热闹，鞭炮齐鸣，正月里挑担的货郎老爷爷很开心了，挑着满满的货品跟着“咯吱咯吱”的扁担四处奔波，因为这段时间老爷爷的担子铺会被抢购一空。货郎的担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呢？有摇头摆尾的金色乌龟，彩色的气球，塑料摆尾龙，跳跳蛙，跳跳鼠，塑料枪糖果，西瓜泡泡糖，还有转圈地鼠烟花……孩子们太爱这个百宝箱啦，那里装满了孩子们童年的欢乐。孩子们你推我攘，到了新年终于有零花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物品了，不过每人只能挑一件物品，所以孩子们会商量买什么，哥哥姐姐挑选了自己喜欢的物品，会哄着弟弟妹妹买不一样的，这样就可以交换着玩啦。

澜云芷非常期待正月的到来，这样家里会有很多小朋友和自己玩啦，这一天云芷最爱的小姑姑也会来，云芷会穿着姥姥缝的新花棉袄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远远望去，那些奔跑的，打闹的，都是五彩嫔纷的花棉袄包裹着红通通的小脸蛋儿。个儿高的孩子先爬上云芷家的矮墙头，然后会拉着个子小的孩子一起上去玩，只见墙头上的枯草和尘土大把的往下掉，幸好土墙头格外结实，掉下的也许就是多余的吧。云芷太开心啦，一年里只有这么两天才能这么自由和这么多孩子们一起玩，亲戚们都来自不同的村，难得相聚，云芷看着墙外的行人，看着村里的小伙伴们，瞬间觉得自己很高大，自豪感涌上心头。相聚的欢乐是短暂的，到了晚上除了二爷家的小姑姑，其他小朋友都要和长辈们一起回家啦，云芷很不舍，心里空落落的，再聚又是下一个正月了。

还好小姑姑会在家里住几天，填补了云芷内心的失落感，云芷的小姑姑比自己大七岁，有一双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在云芷眼中，小姑姑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儿。云芷拥抱着小姑姑：“小姑姑，你会一直住在我们家陪我玩的对吗？这次你不许偷偷回家了。”小姑姑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大侄女儿，你想玩什么我都带你去玩儿，这一年你在姥姥家住，没有小朋友一起玩，太可怜啦。”云芷指着矮墙头：“小姑姑，我妈妈平时不让我去那么高的地方玩，说危险，我想快快长大，等我长得和你一样高了就能爬上那矮墙头了。”小姑姑揉揉云芷的脑袋：“没事的，今天小姑姑看着你，我们一起再去墙头上玩会儿好不好？”。云芷欣喜若狂，用力点点头。姑侄二人爬上矮墙头，小姑姑拉着云芷的手，两人在矮墙头上摇摇晃晃的走了几个来回，累了就坐在墙头上休息，看着墙外的小朋友寻找地上散落的鞭炮，开心极了，只为听那“砰”的一声。邻居喊上一声：“回家吃饺子啦……”。孩子们比兔子跑得还要快，村里很快又安静下来，云芷听见妈妈也喊了一声：“吃饺子啦……”。短暂的矮墙头上的欢乐时光结束啦，这一副副美好的画面牢牢刻在云芷的脑海里。

第二天，屋后的竹园成了云芷和小姑姑的乐园。小姑姑找来一根针，带着云芷寻找竹园里最大的竹竿，在上边画了一只鸟，写上日期，告诉云芷：“随着时间的变化，竹竿变粗，上边刻的鸟也会长大。”。小姑姑又找了一把铁铲，找了一块地挖起土来，云芷问：“小姑姑，你要挖什么？”，小姑姑说：“竹园里应该有竹笋，我来挖挖看有没有。”。挖了半天一无所获，两人很失落，可能竹笋还没有来到这片竹园吧。

第三天，云芷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堂屋有人和妈妈聊天，云芷嘀咕着：“那声音好像……二奶奶，对！就是二奶奶，完了……二奶奶这是要把小姑姑接回家了，云芷心都碎了，一切又要回到一个人自娱自乐的日子了……”。午饭后，二奶奶拉着小姑姑要回家了，云芷也拉着小姑姑的手，死活不肯松手，一边哭一边喊：“小姑姑别走，我不让你走……”。小姑姑和二奶奶齐声安抚云芷：“云芷乖乖，小姑姑要回去把寒假作业写完还要去长辈家拜年，等天暖和了，小姑姑再来陪你玩，到时候多住几天好不好？”。云芷就是不肯松手，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大颗大颗滚在地上，最后还是被妈妈拉开了，云芷哭得更厉害了，一直难过到天黑，也许只有好好睡一觉才能抹去这分别的失落感吧，云芷早早地睡了。

期待，再次重逢！

（二）青草坡下

90年代，河堤下的井口村格外热闹，澜云芷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最爱的便是那片美丽的青草坡……

春天来了，村里的小伙伴们有的赶着小黄鹅，有的赶着一群羊，有的放着一头牛，大家最喜欢聚集在青草坡下，聊着天，四处搜索茅针，挖茅根，摘树莓，还有自制的土炮和弹弓，听着河流淌过，听着鸟儿喳喳，望着蓝天白云，望着碧绿草坪。累了就躺在草坡上的大树下，感受被风吹过的美好童年。

夏天到了，村口和村里的两个池塘里满是荷叶莲花，随风此起彼伏，一阵芬芳沁人心脾，孩子们等待荷花凋零，盼着莲蓬成熟，那样就可以有美味的零食了。走在田野间，蛙声夹杂着虫鸣，很是热闹，云芷和小伙伴们最喜欢捉稻穗上的蝗虫，比比谁抓得多。晚上，村里来了放电影的，村里人太开心啦，毕竟很多家庭还没有电视，孩子们更欢乐，因为有电影可以看，就有货郎会来，一想到，货郎担子里满满的好吃的好玩的，孩子们就会组团一起行动，向爸妈要零花钱，有的家长会皱起眉头最后还是会给两毛钱的。云芷家门口的两个大树上拉起的幕布绑好了，云芷正在院子里洗澡，妈妈说外边熙熙攘攘，云芷快速洗好了，开门只见幕布亮起来了，底下稻场上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还有跑来跑去的孩子，还有传来货郎的吆喝声，云芷惊叹:“这真是天然的露天电影院！”。这是美好的一天，云芷收获了快乐还有一堆糖果和小玩具。

秋天，云芷邀请村里的伙伴们来自己家的院子里，再准备几根长长的竹竿，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打枣儿时节啦，孩子们有的卷起衣兜，有的拿起竹竿，有的边捡边跑指着树上喊到:“看啊！那边还有几颗更大更红的。”。然而这一切随着云芷的一声哇哇大哭停了下来，云芷妈妈急忙赶来问道:“宝贝，怎么哭啦，摔着了吗？”。云芷用力摇摇头，伸出胳膊给妈妈，妈妈卷起云芷的袖子一看，胳膊有一块红红的肿的发亮，原来是被洋辣子蛰了，妈妈赶紧在地上寻找那只洋辣子，最后在一片散落的枣树叶子上找到了它，立刻把它碾碎，挤出洋辣子身体里的汁液涂在被蛰的地方，告诉云芷这样好得快，还给云芷换上姥姥给新做的绿花衣裳，云芷觉得不那么疼了，开心的笑了，孩子们见状继续动起来。这天，云芷和孩子们收获了许多甜枣儿还有那件提前穿上的花衣裳。

过了一阵子，云芷家菜园里的三棵板栗树又引起村里小伙伴们的关注，板栗熟了挂满枝头，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小刺猬挂在树上很是特别。云芷和哥哥扛着大竹竿抱着竹篓又带着一群小伙伴进了园子，一颗颗刺球纷纷掉落，小伙伴们你争我抢的捡栗子，被扎的龇牙咧嘴，因为都是刺球不能装很多回家，伙伴们就现场找开口的板栗壳，取出板栗分着吃，又脆又甜，非常满足，菜园的一圈都是水沟，伙伴们一边吃一边帮云芷捡栗子往竹篓里装，有的伙伴下水沟里捞掉落的板栗球，两只竹篓装满了，伙伴们帮帮抬回云芷家，大伙儿一起剥栗子，剥完了栗子，云芷给每个伙伴抓一大把栗子仁带回家吃，美好的日子总是相似的。

一年又要过去了，鹅毛般的大雪飘了很久，盖住了那片枯萎的青草坡，盖住了田野，盖住了道路，盖住了房子，盖住了树木，迎来这银装世界，小伙伴们戴上帽子，围巾，穿着棉衣棉鞋，在雪地里奔跑追赶，嬉戏打闹，雪地里留下了一串串脚印和一个个雪球砸出的小坑，给安静的冬天增添一分活力。回到家，孩子们最喜欢围着老人转，因为老人拥有一个暖烘烘的炭盆，孩子们搓着通红的小手感受温暖。快过年了，妈妈托姥姥家给云芷做的新棉袄该做好了，这天，妈妈提了一大包红糖和两瓶老酒准备去看望姥姥姥爷，顺便把云芷的棉袄拿回来。可云芷知道了，非得跟着一起去，妈妈怎么也拗不过只好带着她一起去了，走大路要两倍多的路程，而且提着东西带着孩子不方便，选择走田间小路过去，云芷出了门就是撒欢的跑，看见一层不染的雪地更开心了，非要在上边留下自己的脚印，一会儿掉进这个坑里，一会儿掉进那个坎儿下，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再让她这么下去衣服都得湿了，蹲下来让云芷爬上妈妈的背，就这么背着云芷一起继续赶路了。母女二人经过一个村子的时候又听见熟悉的狗吠声，忽然，只见一个硕大的黑影闪过，朝云芷妈妈扑过来，妈妈看见恶狗疯了一般狂吠，就赶紧吧云芷抱起来快速向前走，结果恶狗再一次向前扑咬，妈妈的裤腿被咬破了，接着鲜红的血流出来，妈妈把云芷紧紧护在身下，深怕被恶狗看到，云芷觉得自己的呼吸变重了，妈妈大喊:“谁家的狗咬人了，赶紧来人啊！”。果然有个婶婶飞快地跑过来把恶狗打跑了，扶起母女二人，看见妈妈的伤口厉害就各种内疚道歉，妈妈看见是远房亲戚家的，也就笑笑作罢，没有计较了，剩下的路，经历了一阵恐慌，妈妈不舍得让云芷自己走，看了看年幼的云芷，拎着糖酒，背起她一瘸一拐地向姥姥家走去，斑斑血迹留在洁白的雪地里，也永远刻在云芷的心里。

盼了好久，爸爸放假了，到了回家的日子了，云芷跑到草坡下等爸爸，冷风拍在脸上，心里却是暖的。又过了一会儿，河埂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手提着大包，一手揣进怀里，再走近一些，云芷确定那正是她的爸爸，那一刻，欣喜若狂，云芷激动地跳起来，大喊:“爸爸回来啦！是爸爸！爸爸！爸爸！我想你啦！”。爸爸扔下包，一只手抱起云芷，狠狠亲了一口云芷胖乎乎的小脸蛋说:“宝贝女儿又长高了，走，我们回家，爸爸给你带了好吃的好玩的！”。云芷问爸爸:“爸爸，你另一只手为啥揣进怀里啊？”。爸爸笑眯眯的回答:“你看，这是热乎乎的烧饼，爸爸下车的时候在街上买的，拿出来就冷了，赶紧回家给宝贝吃。”。云芷眼睛发光盯着爸爸看，爸爸疑惑:“宝贝儿，你在看什么？”。云芷咧嘴一笑:“爸爸，我在看你的眼睛里有我啊！”。爸爸一听心里乐开花:“我的宝贝女儿这么聪明的啊！”。青草坡下，爸爸一只手提着大包，另一只手揣进怀里，云芷拉着爸爸的衣角，往家的方向走去，那是云芷生命开始的地方，因为有家，有爱，有温暖。云芷又在期盼着来年春天，在青草坡下迎接爸爸的画面了，那样的春天一定很美很美……

（三）甜院子

欢乐的春天里，云芷一个人在院子里溜达，最喜欢的就是窗下的小土丘，每逢春天，土丘上布满绿意，小小的，一簇簇，一片片，格外美丽。在云芷眼里，这片小草就是她的森林，这个小土丘就是她的大山，她深爱这片小小的土地，这份爱深深地流淌在血液里。云芷没有见过山，除了在电视里，还有就是在天上啦，当然那并不是真的大山，而是天上的云朵，云芷觉得那是天上的山，山里一定有森林，有神仙，有花海……

小土丘下有许多裂缝，云芷拔出一棵草，把有汁液的一头塞进地缝里，满心期待的等着，不一会儿高兴地跳起来:“是真的！真的有蚂蚁哎！”。蚂蚁排着队顺着草根爬上地面，在地缝出口的地方稍作停留，似乎在商量着什么，不一会儿就纷纷离开了。云芷又拔出一棵草塞进另一处地缝里，同样的期盼着，看着蚂蚁来回忙碌着，云芷觉得全世界都在这里了。

一会儿，云芷被一阵虫鸣声吸引了，那是熟悉的天牛叫声，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寻觅，果然在院子最边上的树干上发现了天牛，云芷熟练地捏住天牛的两根触角，用力将天牛从树上扯下来，听着天牛发出的阵阵鸣叫声，云芷觉得格外有趣，仔细观察它的样子它有两只黑乎乎的大眼睛，看不到眼珠子，还有一个钳子般的大嘴巴，浑身都是坚硬的甲壳，爪尖都带着锋利的钩子。云芷喜欢抚摸它光滑的甲壳背，然后拿草塞进它嘴里，看着大钳子它的嘴巴把草一点点切碎的过程，太有趣了。过了许久之后，云芷会把它放回树干，生怕它死了，怕它以后不来了。

云芷抬头看看院中的树枝，一处的树杈上有一个鸟巢，云芷想这个时候那里边一定有鸟蛋或者雏鸟吧，真想爬上去看看，可是自己又不会爬树，改天还是等小叔过来的时候让他爬上去看看，然后描述给云芷听。云芷最喜欢听每天早上哥哥模仿鸟叫吹的口技，那对比之下相差无几，因为哥哥一吹，树上的鸟儿就有回礼，也会随之来一段，满院的欢乐数不尽。

云芷最喜欢夏天的夜晚，喜欢和妈妈一起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妈妈扇着蒲扇驱赶蚊子讲着故事，云芷一边听着故事一边看着明月，数着星星，看着随风摇曳的枝叶，听着蛐蛐的叫声，看着萤火虫布满每个角落……这一幕幕就像童话里的场景一样，吹着夜晚凉爽的风，云芷依偎在妈妈怀里，靠近妈妈的时候听着妈妈的声音好像是从身体里发出来的，特别有安全感，云芷就这样安静地睡着了……

云芷做梦了，梦见自己躺在彩色的星空里，脚下是彩色云朵，云芷站起来，不用使劲就可以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伸手可以触摸到星星，整个世界都是五彩斑斓的。云芷忍不住摸了摸一颗又一颗星星，星星晃了晃身体，一闪一闪地美丽极了。云芷捧起一块云朵，五颜六色的闪闪发光，又轻轻地飘走了。云芷高兴极了，抬脚就能飞走，在这美美的梦里，飞来飞去，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四）月下的耳光

云芷的记忆里，在月下挨过两次耳光，一次是哥哥给的，一次是爸爸给的，那都是唯一挨过的耳光。

一年夏天，放学后，同学转达云芷说奶奶想她了，那时云芷家已经搬离了井口村，到了街道，后来奶奶从大姑家搬到井口村也就是云芷原来的家里。云芷听说奶奶想自己了，刚好自己也想奶奶了，还怀念那个老宅，索性跟着同学去了奶奶家。云芷走在熟悉的那条小路上，心里很是激动，双脚踩在松软的田间草地上，路过的人家都是熟悉的面孔，田边的鹅叫声都是那么熟悉，好久没从这条路回去了。

走到老宅门口，云芷已经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了，大声喊着:“奶奶！我来了！奶奶！开门啊！”。不一会儿，木门咯吱咯吱两声打开了，奶奶满脸惊讶，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的大孙女啊，你怎么来啦？快进来，快进来！把奶奶想坏了都，饿了吧，奶奶给你做饭去。”。奶奶的动作很麻利，吃的分量也是很精致了，都是一小碗一小碗的菜，有咸肉，雪菜，毛豆，黄瓜。奶奶住乡下，上街不方便，平时都是爸妈抽空送肉和生活用品之类的过来或者让邻居帮忙带一些回来，这个年代没有冰箱，储存方式就是腌制肉，这是奶奶压箱底的好东西，不得不夸奶奶的手艺是真好，云芷越吃越觉得香，吃了两大碗米饭。吃过饭，云芷正在院子里溜达，消消食，突然听见一阵巨大的敲门声，似乎要把门砸了的声音，奶奶连忙开门，一看是哥哥，笑着说:“大孙子来啦，云芷在这儿，我正愁也没办法告知你爸妈，这么晚了也不放心她自己回去呢。”不想，哥哥冲进院子里，看到云芷上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得云芷脑袋一昏，眼前一黑，眼睛里有个人影晃了晃，疼得麻了。只听见哥哥怒吼:“澜云芷，你胆子够大的，居然不吱声私自跑到这来，你知不知道妈妈又生病了卧床不起在家里急得直流泪，你把家里人都急疯了，赶紧给我回去！”。奶奶赶紧跟过来:“大孙子，有话好好说，你不能打她啊！下手太重了，我的心肝啊，这脸都红肿了，你妈妈急坏了，别哭了，大孙女，跟哥哥回去吧。”。云芷背着书包，一路哭着一路小跑回家，哥哥让他坐自行车，她也不理，哥哥只好推着车跟在后面。回到家，就看到妈妈虚弱的样子站在床边，云芷大哭起来:“妈妈……哥哥打我！我的脸好疼……”。妈妈看云芷的右脸又肿又红有个巴掌的痕迹，流着泪对哥哥说:“你怎么打她啊！她还小经不起这么重的手，你爸爸不在家，我身体越来越差，只能指望你多照顾她了。”。后来云芷听妈妈说，哥哥没看到云芷回来，急疯了，求着别人帮忙找，结果人家回怼:“家里都忙死了，谁有工夫给你找小孩，你连个孩子都看不好，还能干嘛呀？”。哥哥也是受了委屈，因为家道中落，爸爸的合伙人全部卷钱跑路了，只有爸爸一个人留下来扛下了所有的债，之后常年在官司场上周旋回不了家，债主隔三差五跑到家里来。云芷清楚地记得姥姥给了妈妈三个大馒头，放在锅里蒸，结果债主上门讨债抢走两个，妈妈饿着肚子说身体不适不想吃东西，把仅剩的一个馒头分给云芷和哥哥吃。那些年，别人看云芷的眼光都不一样，云芷变得自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同样的话不愿意说第二遍，无论家人怎么问。

说起第二个耳光，也是在家道中落后，一个漆黑的夜晚，晚饭后，爸妈让云芷在家里看电视，因为下班后妈妈在外边田埂上砍的柴还有割的草都捆好了，爸爸推着车过去一起帮运回来，不方便带上云芷。云芷乖乖点头，尽管心里有很多无奈，也欣然接受。云芷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还没有等到爸爸妈妈，云芷心慌了，坐不住了，于是关上电视。前门是锁上的，云芷打开后门，出去后关好后门，沿着妈妈平时经常拾荒的小路走去，没有妈妈陪伴，云芷越走越觉得那条路变得陌生，云芷慌了，踩着坟头四处张望，大声喊:“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啊？”，一遍又一遍，依然没有听到有人答应，云芷边喊边跑，月光下，感觉前方大面积都是白色的，不知道黑色是路还是白色是路，一个踉跄，云芷被一个球状物绊倒了，原来是一块西瓜地，云芷一路狂跑，被西瓜藤绊倒个不停，摔得分不清哪里是田哪里是路了。把自己给吓哭了，沙哑的声音拼尽全力喊:“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救命啊！”。云芷站起来继续跑，边跑边喊，后来看到一大片长长的白色的路，用脚试了一下真的是路，还听见前边有两个人边走边聊天，果然有人，一对夫妻寻声而来:“小姑娘，你怎么了？迷路了吗？你是谁家的孩子？”。云芷哭着说:“我是街上澜月明家的女儿，你们能带我回家吗？我找不到他们，迷路了……”。那位叔叔笑了:“我知道，老熟人啦，别怕，我们送你回家。”。回到家，爸爸妈妈果然已经先到家了，感谢送别了那对夫妻之后，爸爸怒了，瞪着云芷:“你一天天的搞什么东西！总是不打招呼就跑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焦虑。”。说着一个巴掌狠狠地甩在云芷的左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一把铝制手电筒狠狠砸在地面的声音，爸爸彻底怒了，云芷忘记了疼痛，整个人都傻了，他从来没见过爸爸发这么大的火，也许这样的事情就是爸爸的底线。妈妈先是安抚云芷，跟云芷说:“你知道爸爸妈妈有多担心吗？假如你遇到坏人怎么办？那条大路旁边就是水库，月光下也是白色的，想到这里，你爸和我都快疯了，我们轮流去找也没找到你，真是幸运，把你带回我们身边，答应妈妈，以后不管去哪儿，都提前和妈妈说一声好不好？”。云芷点点头，这一次她牢牢记住了，所以后来才有妈妈那句:“云芷，你上厕所就不用通知妈妈了，真的不用。”。

月光下，两个巴掌给了左右脸，痛里带着爱，云芷不敢忘记，不能忘记，这是人生中不可遗忘的珍贵的童年记忆。

（五）特别的百宝箱

云芷看到别的孩子去小店买零食就很羡慕，几年前还是别人羡慕自己，现在是自己羡慕所有人。每当哥哥看出云芷的心思，总能变出云芷想要的东西，有时是一根辣条，有时是一支铅笔，有时是一根发绳，云芷很好奇哥哥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直到有一天哥哥拿出一个破旧的军绿色的箱子。

哥哥缓缓打开箱子，把夹层的拉链打开，里面装了满满一大袋一角硬币，云芷惊讶:“哥哥，你怎么有那么多钱啊？哪来的啊？”。哥哥笑了:“当然不是偷的，是偷偷攒的。”。云芷乐了:“那一定得攒很久很久吧？”。哥哥点点头，又打开另一个夹层，里边都是各种各样漂亮的商标标签，应该是从衣服或者商品上剪下来的，有布的，有塑料的，五颜六色的好看极了。哥哥打开最大的一层，里边装了许多塑料袋，打开其中一个，里边是各种各样的玻璃珠，平时很少见的种类，一定是哥哥偷偷收藏的。又打开一个袋子，里边是塑料绳编制的“小金鱼”，“花生”，“青蛙”等，格外美，云芷看花了眼。再开一个袋子，里边有很多很旧的玩具，有铁的，熟料的，应该都是哥哥小时候喜欢的玩具，云芷都没见过，也觉得很是新鲜。云芷挑了一个袋子拆开看，里边是几根新的铅笔，还有几个新的作业本，一定是哥哥不舍得用藏起来的。最后一个袋子里装着一个厚厚的大本子，用皮筋绑住的，哥哥不给看，估计是哥哥的日记本了。

哥哥看了看云芷投来羡慕的眼神，跟云芷说:“除了这个本子，这个箱子和里边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了，我马上要去打工了，等我挣钱了，给你买更多玩具，漂亮的发绳，新衣服。”。云芷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哥哥只有十三岁，因为家庭的变故，哥哥选择了打工之路，那时候云芷并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和哥哥聚少离多了，是一件不开心的事情。后来听妈妈说，这一袋子一角钱都是平时给哥哥的早饭钱，那他得饿了多久肚子才省下这么多钱的呢？

哥哥从来不空手回家，每次回家都是花光所有积蓄，有一年过年回家给云芷买了七件棉袄，说是大卖场做活动抢到的。还有一次回家给云芷买了一大袋发绳，那是云芷见过的世界上最好看的发绳，印象最深的有一根紫葡萄一样的，还有一根黄水晶球样子的，还有一根绿翡翠珠样子的，太多了年代久远已经记不清了，云芷永远忘不了哥哥递给她的时候说的一句话:“哥哥希望你每天戴上不同的发绳，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好心情。”。还有一年，电视上正流行少年形体矫正器的时代，哥哥花光所有积蓄，四百块钱巨资买下送给云芷，希望云芷做个漂漂亮亮的女孩，不要被学习的压力压弯了背。再有比较深刻的记忆就是，有一个时间段，云芷的成绩不太理想，哥哥打工在外又是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一颗黄金转运珠给妹妹，希望妹妹成绩越来越好，没有烦恼。在云芷的记忆里，老家那个箱子已经装的满满的了，里边都是小时候哥哥买给自己的礼物，有陶瓷老虎头风铃，有贝壳项链，有狮子笔筒，有清华大学的书签……

那是特别的百宝箱，里面装满了哥哥多年前送给云芷的小礼物，如今箱子外落满了灰尘，里边的礼物褪去了当年的色彩，变得陈旧，可曾经的那份惊艳满满的装进云芷的心里，成了永恒。

（六）硝烟里的烟火

云芷小时候经常寄宿在外婆家，因为在外婆家云芷年龄最小，表哥表姐至少都比自己大十几岁，所以云芷格外受宠。云芷喜欢外婆家，不仅因为外婆家人多热闹，还有就是外婆家生活相对较宽裕，经常有各式各样的美食。外婆家除了开百货店还种菜自产自销，家里有很大的菜园，每当瓜果成熟的时节，云芷都能大饱口福。90年代的瓜果好像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变了味道，可能因为那时候没有现在那么多好吃的，所以觉得格外香甜，也可能真的是时间改变了味道。

云芷喜欢外婆家前院里的三棵石榴树，外婆总是夸赞云芷很乖，每当石榴成熟的季节，给一颗石榴，就能坐在地窖边上吃上半天，可能吃一粒石榴就会想一件事，等吃完了一整颗石榴就到了午饭时间，被夸是最乖的孩子。云芷喜欢前院的地窖，因为里边除了储备的红薯和甘蔗之外，还有青蛙和刺猬，每次坐在地窖边上看着井口下的一幕，觉得格外有趣，数着青蛙少没少，长没长，监督刺猬跑没跑，一晃又是半天。云芷喜欢前院里的蜂巢，在前院和后院之间的隔墙上，每当煮蜂蜜的季节，周边亲戚家的孩子都会来，带着云芷一起偷吃割下来的蜂蜜块，孩子们拿着蜂蜜块站在老宅门前的水闸口边上齐声喊着:“风来啦！雨来啦！黄毛丫头也来啦！”。顶着风，要变天了，孩子们就一起躲在干涸的水闸底下，等待着下雨，一边聊着天一边听着自己的回声，觉得这也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云芷喜欢前厅边上的豆腐坊，那是舅舅磨豆腐的一间房子，里边有不同的工序，进门能看到挂着的腐竹，满盆的豆腐脑，还有成桶的豆渣，还有盖住的豆腐，记忆中那是一间热气腾腾的神奇房子，总是飘出阵阵清香。

云芷更喜欢后院，因为后院里有一个超大的花坛，里边有一棵老桂树，每当秋天，香味都能飘进前院，飘到老宅外边去，云芷总会捡掉落的花瓣装进口袋，这样自己也变得香香的了。除了桂树，还有许多芍药和月季，硕大的花朵十分艳丽，云芷特别喜欢，但是不敢采下，生怕被批评，挨打了没有去处。云芷喜欢后厅边上的狗棚，里边都是老宅里养的狗，有一只黑白花长毛的狗长得最好看，取名“大花”，个子最大，远远看去就像一头小狮子，看门的最佳武器，村里面人见了都怕，更别说是外来的陌生人了。大花狗平日里很高冷，对云芷却很友好，云芷这个时候的身高和大花也相差无几，云芷喜欢坐在门楼下，给大花整理毛发，吹着清凉的风，度过美好的一天。后院客厅连着的卧室是外公外婆住的，里边的家具和别的房间不同，有农村少见的皮椅，藤椅，高档雕花实木家具。而那个屋里最让云芷难忘的是一种葫芦形状的药瓶子，每当外婆吃完了里边的药，这个小葫芦空瓶子就成了云芷的新玩具，云芷收集了好多葫芦瓶子，儿时并不知道在外婆眼中那些是成年人的痛。在后院最边角的地方有一个单独的房间，那个房间很少打开，装的木门很是高大，有一次见舅舅打开那两扇大木门，云芷就好奇地跟过去远远瞄了一下，看到两个长长的大木盒子，一个黑色一个红色，不明白那是什么。直到后来，云芷问外婆，才知道，那是棺材，是给家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提前准备的，人去世了就会入棺材一起下葬，云芷听了心生凉意，从那以后很少靠近那个位置。

前院的前方是一片竹园，竹园里有许多鸟巢，平时云芷一个人不敢进去，因为鸟一叫总觉得里边黑压压的，阴森的很。春天，云芷跟着舅妈进竹园里挖竹笋，一挖就是满满一大筐，云芷不太喜欢吃竹笋却非常享受挖笋的喜悦。秋天，云芷又跟着舅妈去竹林里捡笋叶，一大片一大片的，收获的喜悦又一次涌上心头，舅妈熟练地把笋叶扎成一捆一捆的，就像扎蔬菜一样一把一把的。竹园前方就是一个又一个菜园了，云芷最爱的就是这里，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蔬菜，有甘蔗、玉米、黄瓜、萝卜、香瓜、草莓……菜园的四周是储水的水沟，用来灌溉菜地的，里边也是少不了美食，有莲藕、莲蓬、菱角，还有超大的鱼，说到莲蓬，云芷觉得外婆家的莲蓬和别人家的不同，别人家的莲子偏圆很饱满，外婆家的莲子更像一个肥肥的圆柱，想起采莲的场景，竟是馋坏了的云芷抱着一根大竹竿在水沟里胡乱地拍打，拍断了莲蓬的同时也拍断了荷花与荷叶，气得舅舅跑出来追着骂，云芷吓得好多天不敢说话，都是躲着舅舅走。水沟岸边种了各样的果树，每当果子成熟的季节，云芷都是乐得合不拢嘴，有柿子、桃子、梨、桑葚、杏子、李子。菜园的围栏都是树枝制成的，边上种了栀子花，金银花，云芷记得这两种花还曾是校园里同学们自信的来源之一，同学们纷纷议论，来个小小的斗花宴，比一比谁的花朵更大，谁的花多，谁的花更特别，云芷见过最特别的大概就是有的同学带来了红色的金银花了，收获了许多羡慕的目光。有时候在田野间，也能遇到野生的金银花，云芷会采很多花，妈妈会把晒干的金银花做成精美的香包，给云芷戴在身上，满满的幸福。

云芷在外婆家一住就是七八年，因为爸爸经商失败，家里整天都是讨债的，那些年妈妈一直把云芷寄宿在外婆家，直到寒暑假的时候才会把云芷接回家。云芷变得沉默寡言，很少主动与人交流，妈妈有时候问云芷话，云芷只小声地回答一遍，如果妈妈没有听清，云芷绝对不会重复第二遍。云芷回家经常遇到讨债的上门，就会吓得躲在桌子底下，床底下……始终是把所有难听的话都听了，把所有的现实都看了，把所有的恐惧都吞了。讨债的来势汹汹，有带上毒药放在嘴边威胁的，有带着家里老人上门恐吓的，还有带着年幼孩童捣乱的……五花八门，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而在之后的许多年里，这些场景成了云芷生活里的常态，云芷看着就像家常便饭，尝试着放下心中的一些石头，慢慢接受新的生活，爸爸妈妈觉得亏欠了云芷太多，总会把最好的都留给云芷。

云芷记忆犹新，老宅里还保存着一顶米白色的沙滩帽，上边缝着小狗和小花的图案，还有一条金色的飘带，每当云芷戴上这顶帽子奔跑在校园里，都会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那是当年学校里唯一的沙滩帽，最美的沙滩帽。云芷记得自己上学时候学费交不上，都是从妈妈工资里预支的，云芷为了给妈妈争口气，天资愚钝，只有拼了命的学习，取得更好的成绩，才能不辜负妈妈的付出。小学时期的云芷开始熬夜学习，有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一看都是凌晨三点多了，就这样在小学一、二、三年级，云芷的成绩都是班级第一名，云芷最开心的时刻就是站在领奖台上，第一名只有自己的时候，妈妈在台下鼓掌的时候。天资愚钝有时候并不是勤奋就能完全弥补的，随着高年级课本的难度系数增大，云芷的成绩只能艰难的维持在班级前三名，而越往后越是难以维持了。云芷记得有一次得了第一名，妈妈奖励自己一盒碗装方便面，里边还有一根火腿肠，那是她做梦都想要得到的礼物，是她吃过最好吃的方便面。

如果说生活给这年幼的人生带来的是一场无硝烟的战争，那爸妈给云芷的爱就是那无形的硝烟里的烟火。

（七）车轮里的时光

云芷小时候特别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因为她们有漂亮的绣花鞋，有锈迹斑斑的自行车，穿着绣花鞋，骑着二八杠自行车，穿梭在放学的路上，那大概是最奢侈的风景了。

云芷什么都没有，那就迈开小短腿带着自信一步一步向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前进，云芷和周边的小朋友上学的路线是相反的，云芷去往村里的小学读书，村里小学的学生都是住在更远的村里的孩子们。云芷上学的路上没有同伴，多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外婆家到村里小学，有一条最近的田间小路，当然这一路上是没有人家的。云芷走在半路，常遇雷阵雨，一个闪电接着一个巨雷，云芷那一刻真的害怕了，看着远方好像被闪电撕裂的天空，也许那个位置有一个生命因此陨落，一路上都是农田，没有人烟，无论往前还是往后都是一样的路程，不能耽误学业，所以顶着风雨也得向前冲，瓢泼大雨就像倒下来一样，给云芷从头到脚淋了个遍，没有一丝留情面，一层水膜在云芷脸上不停划过，云芷看不清前方，只能低头尽量看清脚下的路，云芷从不奢望雨中出现一个送伞人，因为放眼望去，平日里可见的视野里都是空无一人。夏日里，云芷放学后，会到别人家已经收割完毕的麦田里拾荒，然后把每一小把麦穗放一起捆成一大捆。秋天，放学后，云芷同样的到收割完的稻田里拾荒，当太阳落山时，云芷还趁着仅有的光线多拾一些稻穗，在晚霞的余晖里，云芷小小的身躯，单薄的肩膀扛起一大捆稻穗，一摇一晃地向外婆家走去。云芷知道，妈妈把自己寄宿在外婆家没有付生活费，这样做，能为外婆家的鸡鸭鹅多攒一些口粮，能得到这个大家庭里更多的夸赞，心里也能少一些亏欠。云芷的胳膊和腿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旧的疤痕还没有消失又会添上新的伤痕，有的来自麦芒，有的来自谷尖，有的来自秸秆，每当云芷看到班级漂亮的女孩们一起玩耍的时候，再看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变得自卑起来，远离了她们，把自己锁进心中的牢笼。

冬天的时候，云芷没有新的棉袄，外婆用大人的旧棉袄改了一下，罩衣穿大人不常穿的外套。云芷走在校园里，总觉得自己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于是把多余长度的衣角塞进裤腰里，尽可能地把自己变得和大家相似。云芷最怕的是大雪天，因为上学的路上没有脚印，每一步都要自己摸索着前进，脚下的路完全被积雪覆盖了。云芷经常一不小心就掉进大田缺里，在挣扎了一番之后，思考着怎样爬上去，于是剥开缺口边缘的积雪找到枯草，云芷努力抓住枯草向上爬，任由冰冷的雪掉落在脑袋上，脸上，冻得云芷瑟瑟发抖，爬到地面上大口喘气的云芷搓着冻僵的发紫的小手继续前进。云芷自知自己天资愚钝，前方那所学校不一定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后退了，云芷就只能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云芷咬咬牙，继续前行。

这条通往知识的道路非常狭窄，非常偏僻。炎炎夏日里，稻田间的百虫齐鸣，黑压压的一大片红麻左右摇晃；皑皑白雪中，大地上的无声无息，沉甸甸的一层层雪花压弯了伞。云芷负重前行，不曾放弃，不惧泥泞成为脚底的牵绊，无畏风雨成为前进的枷锁。

云芷最期待的是放假的那天，因为那天哥哥会骑着单车接她回家，云芷害怕坐在自行车后边，因为自己的鞋子总会在不经意间被夹在车轮里，云芷一路上又哭又闹，哥哥的耐心也是被磨没了，两人一会儿骑车一会儿步行。当云芷看到自己破旧的鞋头又多了一个洞的时候，又是大哭着喊哥哥赔鞋子，坐在地上不肯走，哥哥劝着云芷说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某一件旧衣服让外婆给云芷做新鞋子了，此事这才就此作罢。第一次感受到车轮离自己这么近，云芷有点不舍，时光走得太快啦。

（八）那天，她哭了

云芷的记忆里，有一些模糊的碎片，关于外公的事情比较久远了，小时候外公最疼的孩子就是云芷，因为外公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就这一个外孙女还是当时家族里年纪最小的孩子，所以外公对云芷格外宠爱。云芷小时候觉得很奇怪，外公吃饭都是在自己房间的四方桌单独摆一桌，有酒有肉，桌上吃的每次和大家的菜都不一样，每次外公会喊云芷坐在桌边上，把盘里的肉分给云芷吃，云芷一口气能吃四大块，抹去满嘴的油，对于平日里常吃腌菜的云芷来说，实在是太满足了。云芷还对一件事印象深刻，有一年，一个身穿一套白色棉麻衫的老爷爷带着一些亲戚过来看望外公，他们带了很多礼物过来，云芷看到了十分好奇，真想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是吃的？穿的？玩的？用的？直到后来，妈妈接云芷回家的时候，临走时外公给了一个礼盒，云芷把所有的好奇转移到这一个礼盒上来了。回家后，云芷迫不及待地让妈妈打开礼盒，打开的瞬间，云芷欢呼雀跃，没错，的确是吃的，是云芷从未见过的大蛋糕，圆圆的一大块，五颜六色的十分精美，入口的那种香甜让人回味无穷，也许那是90年代独有的味道，从那以后，云芷再也没有尝到过同样味道的蛋糕。

云芷家和外公家在街道的房子是连着一排一起建的，不同的是，外公家是花光了两代人所有的积蓄，而云芷家是筹借了亲朋的钱断断续续的施工建起来的。这一排两层楼房当时是整条街第一排建起来的民宿楼房，云芷的爸爸为了让妻儿早日过上好日子，一心扑进了砖窑生意中，不曾想到合伙的几个人卷了上百个投资者的钱纷纷跑路了，留下了巨债给澜月明一个人。澜月明欲哭无泪，在长达七年的官司路上奔波，最后赢了官司，但是赢得也只是一张纸，跑路的人音讯全无，欠下的债，澜月明用了一生才还完，期间的上门讨债故事比电视剧里的还要五花八门。外公每次到街上看自己的新房时，都不忘到隔壁看看云芷，每次都会带几颗糖果给他最疼爱的小小云吃。

云芷记得有一段时间，外公生病了，在街上的小医院吊水，看起来很虚弱，妈妈每天下班都会带云芷去看外公。又过了一段时间，外公的病情严重了，转到市里的医院，云芷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外公。云芷再次见到外公的时候，外公好像没有头发了戴了一顶帽子，住进了隔壁的新房，也只是短暂的住了几天，后来还是回了老宅。突然有一天，在外工作的舅舅舅妈都回来了，那天来了好多亲戚，大家神情严肃，陆续进了外公的房间，再到后来就传来铺天盖地的哭声，吓得云芷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傻傻的站在远处看着。屋里挤满了人，云芷知道外公不在了，心里十分害怕，感觉就像吞了一块大石头堵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十分难受。云芷看到有位长者从外公房间拿出一条肥大的裤子到后厅，往里塞满纸钱靠在墙边上，看起来就像半个身子的人立在那里，云芷心生恐惧，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那么做，却不敢告诉任何人，所以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云芷每次在没人的时候经过后厅都是心跳加速狂跑而过的。后来大家都披着白布跪在地上，云芷觉得妈妈也变得好陌生，云芷永远记得，那天，她哭了，哭的声音特别大，盖过了其他人的哭声，她没有爸爸了，那个世上最疼爱她的人。

外公后事过了以后，云芷就被安排跟外婆睡，云芷原本是跟舅妈睡的，这样突然的变化，让云芷感到害怕。因为这意味着她要睡在外公生前睡的那张床的那个位置，这对于当时六岁的云芷来说，内心是抗拒的，无助的，即使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云芷也不敢说出口，因为云芷知道自己是被寄宿在这个家的，这个家给吃给住，云芷对外婆尽一点孝心是理所当然的。后来云芷坦然接受了一切，还和外婆的猫成了朋友，那只狸花猫总喜欢钻进被窝，一直打呼噜，怎么也不肯出来，云芷一开始害怕被猫抓，后来发现那只猫很懒，毛茸茸的，热乎乎的，用来捂脚真的挺好。外婆的脚虽然算不上三寸金莲，也是裹得断了筋骨，完全变了形的，平日里行动缓慢，云芷就成了外婆跑腿的好帮手，一来二去，云芷和外婆的关系更加亲密了，幸福和快乐慢慢地冲淡了恐惧，云芷对那张床的更多回忆变成了和外婆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九）七彩斑斓的小枕头

很多年前，在外婆家和云芷家的两个村庄之间还有一个村庄，云芷印象深刻的是每当妈妈背着云芷往返两村之间时，总会在中间的这个村出现一位婶婶，每次她都会从妈妈手中接过云芷，一直送到家门口却不肯进门歇脚。云芷那个时候就很喜欢这个婶婶，因为她的手很巧，她会做漂亮的绣花鞋，会缝暖和的小棉袄，云芷有一个用各色各样的三角形碎布头缝制而成的小枕头，还有漂亮的绣花边，小枕头正是那位婶婶自己做的，七彩斑斓的样子深深刻在云芷的童年里，云芷非常感恩，生命中能够遇到这样的好人。

妈妈年轻时体弱多病，一共做过四次手术，最后一次就是因为一次意外摔倒导致早产，为了保住腹中的云芷，作为高龄产妇的妈妈选择剖腹产，在那个农村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年代，妈妈的刀疤没有处理好，线头断了带着血往外长，妈妈忍着痛自己用镊子把断掉的线头一点一点的拔出来。每逢阴雨天的时候，妈妈的刀疤就会隐隐作痛，整个人也是昏昏沉沉的没有精神，那些年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又因为家庭情况特殊，不得已把云芷寄宿在外婆家。云芷听妈妈一直管那位婶婶叫大姐，应该是有些亲戚的，妈妈说因为婶婶心疼她的身体不好，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太难，所以总会丢下手边的活来帮一把。婶婶做的粉丝菜包也是人间美味，有时候妈妈带云芷路过遇到菜园里忙活的婶婶，婶婶会掀开菜篮子上边的菜，从底下拿出来一袋白花花的大包子，让妈妈和云芷赶紧打开吃，还热乎的，那大概是云芷吃过最好吃的包子了。每当瓜果成熟的季节，婶婶都会给云芷各种好吃的，妈妈带着云芷在那段路上往返许多年，婶婶抱着云芷走过了许多路，走过那片绿绿的蒲草塘，当蒲草花开满的时候，阵阵清香随风飘荡，一个锤子挨着一个，调皮的云芷真想掰碎一个花锤子，然后吹着花絮看着它们肆无忌惮的飞向远方。有时候在雨后，妈妈经常在田埂边的草丛里发现草菇，再顺着田埂四处寻找，脱下外套能采满满一兜，云芷开心地跳起来，她感受到那份鲜美已经流淌在星光下的灶台上了，每一滴汤汁都在闪闪发光，那里装的是满满的妈妈给的爱。

搬家之后，云芷周末和假期都回自己的新家，关于对婶婶的记忆，再到后来就是大概在云芷三年级的时候和妈妈一起又去那个村子，那一次和往常不同了，因为那次是去参加婶婶的葬礼。云芷没有看到已故的婶婶，只看到来来往往的头裹白布的人群，然后看到的就是婶婶家门口纸糊的花轿和大马，那些大面积红黄紫绿的色彩搭配，那高大的纸马和纸花轿带着诡异的气息，风一吹来听见纸片沙沙作响，让云芷汗毛都立起来了，远远望着那些披麻戴孝的人群，心生凉意。云芷对这个家很陌生，没想到第一次来婶婶家是以这样的缘由，眼前这一切与浮现在脑海中的婶婶似乎一点关系都没有。云芷很想快点离开这里，真希望不曾知道婶婶离开的事实，希望那片吐着芬芳的蒲草塘边上依然有婶婶劳作的身影……

回到家，云芷翻出自己小时候的那个小花枕，这真是七彩斑斓的美好。又想起婶婶葬礼上那白茫茫的一片和红黄紫绿的诡异，似乎与眼前的美好格格不入，这种矛盾的思绪困扰着云芷，紧绷的心弦久久不能平静。

（十）那吐着芬芳的田野

云芷听姥姥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云芷不解，冬天一望无际的田野盖上厚厚的雪被，麦苗难道不会被冻死吗？不禁感慨麦的生命力太强大了，积雪冻死的是只是害虫。

到了春天，云芷和小伙伴们盼着茅草长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可是茅草的生长速度还是跟不上孩子们的想象中的样子。孩子们再也按耐不住了，只能一起来到田埂上，趴在田埂侧边观察，看看哪一棵茅草的根茎可能长得更好，然后一根一根挖出来，就像给甘蔗去枯叶那样给茅草根去掉枯叶，比一比谁挖出的茅草根长得更大，再一根一根塞进嘴里咀嚼，一丝清甜瞬间醉了心，仿佛到了吃甘蔗的时节，孩子们觉得欢乐无穷。又过了一段时间，茅针完全露出地面，草地变成了孩子们欢乐的海洋，不管在上午的路上还是放学的路上，不管在赶鸭子的河边，还是放牛的草坡，成群结队的孩子们一起弯着腰低着头在草地上搜寻目标，若是你听见有人兴奋地大叫一声，那一定是找到一根又大有嫩的茅针。孩子们喜欢比谁拔的茅针多，谁的大，谁的好，然后一起坐在草地上，剥出一条条白白的亮晶晶的茅针肉一起塞进嘴里，满满的汁液流淌在唇齿之间，只为享受香甜冲刺味蕾那一刻的满足。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茅针生长的速度很快，到了花期，那些甜美的茅针肉就会穿破茅针的壳变成毛茸茸的狗尾巴一样的花朵，直到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荡，寻找新的家。

到了麦子成熟的季节，孩子们又围着麦田转悠起来了。孩子们找一块半干的地，用木棍挖一个大洞做小土灶，找来一堆树枝和干草，用小刀从麦田里割一小把麦穗，在小灶里摆好干草和树枝，再划着一根火柴丢进去，烤上一把饱满的麦穗。一会儿，香味散发出来了，小伙伴们纷纷围成一个大圈，每人分一根麦穗，大家熟练地掐断麦穗头放在手心不停地揉搓直到麦仁与壳脱离，然后对着掌心鼓起腮帮子用力吹一口气，麦壳全部洒落了，剩下的都是香香的糯糯的麦仁，又是一顿饱餐。吃饱了，孩子们又在想着玩儿啦，这回是自制泡泡糖，孩子们这回也是用揉搓的方法把生的麦仁与壳分开，然后把麦仁一把塞进嘴里，不停地咀嚼，然后吐出来在小河边洗去残渣，反反复复，最后嘴里只留下滑溜溜的有弹性的面筋，孩子们纷纷吹起泡泡，比一比谁的泡泡吹的大，谁的泡泡炸的声响。孩子们不喜欢收麦的时节，因为麦芒扎人毫不留情，收麦人的身上在收割时节会留下大大小小无数的伤痕，但这丝毫不影响农民收获的喜悦。

云芷喜欢和舅舅舅妈一起去水库旁的土坡上挖红薯，收花生。云芷喜欢那种扒开红薯藤再用双手扒开松土看到地面露出红薯的喜悦，更喜欢把红薯扔进土灶洞里再用铁叉从燃尽的草灰里扒出烤红薯的惊喜。云芷喜欢从松土里扒出一大串花生的喜悦，更喜欢剥开花生壳把白胖粉嫩的花生米吃下去的那种幸福。

云芷坐在土坡的最高处，看着一个小小的水库周围是一大片田野，从白到绿再到黄，从播种到收获，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人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小就要习惯力气活，习惯吃苦耐劳，人的力量不一定就是天生的，有时候是在生活的逼迫下被激发出来的。

云芷的家乡以种植水稻为主，舅舅和表哥们每年都会按照固定的流程:育苗，插秧，除草除虫，施肥，灌溉。其中每个过程都载满血汗，云芷记得育苗前，表哥们会选择固定的水田并一点一点地抹平一整块田的地，挂在脸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掉落。除草时背着一个超大的农药桶，一点点地对着目标喷洒，刺鼻的气味弥漫到梦里也无法消散。灌溉就更辛苦了，表哥们搬着抽水机到处奔波，有时候抽水要经过别人家的农田，如果没有协商好，等别人家的田里水灌满了，缺口一封，也就没你什么事了。有时候水源紧张，因为抢水而打架的事情也是司空见惯了。有时候你的农田里灌满了水，当你觉得回家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等你早上醒来才发现好像做了一场梦，因为你的水田变成了旱地，水被别人偷走了，你的努力为别人做了嫁衣，水往低处流，再也就不回去了，你没有时间计较，只有重新找水源，重新熬夜，重新躺在田埂上，看着农田把水吃透才肯离去。云芷想到了白粥、米饭，这来之不易的粮食并没有自己一星半点的参与，自己却可以理所当然的拥有，觉得自己欠了农民一句“谢谢”！

到了捕鱼的时节，水库里的水几乎要被抽干了，又到了收获的好日子，村名们纷纷陷在泥泞里抓着鱼，看着水库岸边的大竹筐里满满的全是鱼，真的让心欢喜。偶尔抓到几只河蚌，螃蟹扔到岸边，云芷捡到了都能开心好久，幻想着这些河蚌里可能有珍珠，幻想着电视里大海的样子，那样的画面一定很美，因为未知所以向往，因为未知所以完美。其实眼前的这一幕抓鱼的热闹劲儿也许是另一头海边坐在长凳上吹海风的人们所向往的美好吧。

云芷爱那片朴实无华的田野，那片吐着芬芳的田野。汗水夹杂着泥土的味道不是羞耻的，不是廉价的，是勤劳的，也是伟大的。泥泞夹杂着鱼腥的味道不是肮脏的，不是丑陋的，是丰收的，也是喜悦的。

（十一）鱼钩与烟头

一年春天，爸爸带着云芷和邻居家的儿子毛毛一起出门钓鱼，来到一户人家门口的水塘边上，把准备好的渔具都拿了出来，看着两人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认真的样子，云芷有点不耐烦了，于是带着发现美的眼睛寻找自己的小乐趣了。云芷发现附近的田埂上有许多粉色的小花，再往前又发现了黄色的，蓝色的，虽然没有香味，可是小小的十分可爱，把一小把各色的小花用草扎好，跑到爸爸身后，拍拍爸爸的胳膊，眯着眼睛说:“看！多漂亮的花呀！送给你！”。爸爸笑眯眯地接了过去，对着云芷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云芷看了看爸爸的网兜里几条小鱼，又看了看爸爸面前的地面，云芷知道，这是满地的烟头哪里是烟头，这是满地的时间和耐心。云芷又跑到毛毛边上，看着毛毛的网兜里一条鱼也没有，看来不是爸爸的技术不好，还是天气的原因，那天比较闷，是暴风雨前的暗示，爸爸和毛毛也都带了伞。

嘀嗒，嘀嗒，几滴雨水拍在云芷的脑门上，接着水塘里荡起一个又一个涟漪，直到水面的平静被彻底打破，整个过程只用了十多秒，爸爸赶紧撑开大伞拿给毛毛，让毛毛带着云芷去前边的水塘主人家避雨，爸爸撑起毛毛的小伞停在原地没有一起去避雨，爸爸一直都是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十分有个性，这么一看，果真不假。暴雨就像从天上泼下来一样，大伞也没有什么作用，毛毛和云芷两人也是淋了个透彻，来到鱼塘主人家门口，就看到一个阿姨招手示意她们快点过去，阿姨看到云芷激动地说:“之前总麻烦你你爸爸帮我们忙，多次邀请你爸爸哪天有空来我们家鱼塘钓鱼，今天来了也不进来坐坐，我刚在远处看见他正在钓鱼也没好上前打扰，想着等到饭点喊你们来吃饭的，谁知道这就下雨了。你爸爸有伞吗？怎么不进来避雨，我让你叔送伞过去。”。云芷笑答:“阿姨还记得我啊！谢谢您，我爸有伞，他不喜欢麻烦别人，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让我们俩来避雨，你让叔叔别送伞了。”。阿姨很热情，指着她们家双胞胎儿子说:“你们俩衣服都湿透了，换上他俩的衣服吧，我去拿。”。毛毛和云芷说什么都不肯换，就这么尴尬地聊着。

好在大雨就这么一阵就过去了，雨停了，云芷和毛毛向阿姨道谢后，又回到了鱼塘边上，云芷看到的爸爸依旧是满脸笑容，赶紧靠近看看爸爸的衣服淋湿了没有。真的很是神奇，爸爸的衣服几乎没湿，云芷只知道外人都夸爸爸聪明，可眼下这一幕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雨停后，爸爸看着湿漉漉的两个孩子，也没法安心钓鱼了，带着她们回了家，不得不说经得起风雨考验的孩子总是有着无所畏惧的身体，喝了妈妈熬的姜汤，也没有感冒，那一天很充实。

又是一年春天，那一年云芷记忆深刻，因为一种未知病毒的传播打破了人们原本安定的生活。云芷记得那一年很多人抢购白醋和板蓝根，很多人买草药香包，而妈妈虽然没有钱去抢购天价的白醋和板蓝根，平价的香包必须给云芷安排上。蓝色绣花的草药香包挂在胸前，云芷跑着它就跳着，它像露水一般清澈，像星空一般神秘；它承载着祝福与期盼，承载着妈妈对女儿沉甸甸的爱。一天，妈妈去了外婆家照顾瘫痪卧床的外婆，饭后，云芷就跟随爸爸去了小河边钓鱼。爸爸的渔具一拿，云芷就感受到气氛凝固了，因为此刻起代表爸爸不会再和自己说话，一心投入他的钓鱼大事业里去了。

　　云芷沿着小河边向前走去，一路上哼着小曲，采着野花，蹦着跳着，举着蓝色的香包和天空成了一色，心情好极了。云芷在路边发现一片密密的树林，靠边的一排就像一堵绿色的墙，上面爬满了蔷薇花，绿叶挤着绿叶，红花比着红花，就像来到人间仙境的门前，心里激动万分。云芷绕过绿墙，发现后边有一座村庄，有很多菜园，有绕着菜园的环形水沟，里边的水清澈见底，能清楚地看到鱼儿欢快地游玩，小虾调皮地捣乱，田螺慵懒地沉睡，螃蟹小心地躲藏。春天的苏醒打破了这潭安静的水，在未知的地方听见蛙声一片，呼唤着季节的时针拨向前方。

云芷看得入了神，忘记爸爸还在小河边上，突然想到爸爸如果看不到自己会不会惊慌，跳起来赶紧往回跑，最后在那堵绿墙的位置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正是焦急万分的爸爸，看到云芷一切安好，爸爸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放下了。爸爸用平常的语气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找了好久，以后不许离开我的视野知道吗？”。云芷低下头又点了点头，和爸爸一起返回小河边，看着这段路上零零散散的烟头，云芷认为，那不是烟头而是不安，是等待，是无助，是渴望。

　　微风拂过爸爸的脸颊又凌乱了云芷的发丝，小小的鱼钩总能勾起云芷内心深处最珍贵的记忆，残破的烟头却无法燃尽云芷成长路上最细微的遗憾。

（十二）荷叶盛的水更甜

云芷的妈妈朱颜是一位普通的乡村小学教师，因为家道中落，妈妈总是在下班后或者假期带着云芷去田间拾荒，这对母女成了那片田野里最特别的拾荒者。

云芷和妈妈一起拾荒，云芷给妈妈唱歌，陪妈妈聊天，她们把田野的每一条小路都走遍了。到了收麦的季节，妈妈会头上顶着一条湿毛巾去田间拾麦穗，每次弯下腰都会这样坚持着向前走，生怕遗漏了一根没捡。正午最热的时候，妈妈会带云芷到荷塘边上避暑，熟练地折下荷叶，找到一处离水面最近的地方，从清澈的荷塘里盛出水给云芷喝，云芷觉得这里的水比井水更甜，一股清凉流进心里。荷塘的清香毫不吝啬地飘散着，清丽的荷花正如亭亭玉立的少女，碧绿的荷叶正如一件件华丽的衣裙，荷叶托起荷花，在这口古老的荷塘里展现着各种优美的舞姿，为这片土地的气质加满了分。

休息片刻之后，妈妈让云芷把荷叶顶在头上，坐在田边的树下乘凉，而妈妈继续拾起麦穗，就这样从一块田到另一块田，地毯式地寻觅，直到傍晚，妈妈用草绳捆起一大堆麦穗，用尽全力扛起沉重的麦穗带着云芷回了家。云芷望着汗流浃背的妈妈，看到妈妈雪白的皮肤上全是纵横交错的鲜红的划痕，云芷差点忘了自己的妈妈也和别人妈妈一样爱漂亮，面对生活，妈妈别无选择，这是成年人的无奈，那些伤痕一定是锋利的麦芒划伤的。麦芒长得长长的，尖尖的，上面布满了肉眼难辨的极小的刺，所以麦芒划伤的伤口和刀尖误伤的不一样。刀尖下的伤口是平滑的，疼痛感是刺痛；麦芒下的伤口是带着小锯齿的，疼痛感是火辣辣的痛，伤口里每一个锯齿边都在痛。这些密密麻麻的伤痕可能等不到完全消失的那个时节又会迎来丰收的金秋。

云芷喜欢秋天，因为这个时节天不那么热了，妈妈允许自己一起拾稻穗，云芷也非常享受从拾起每一根稻穗到捆上一大堆稻穗的过程，妈妈会给云芷记录下她的小小收获，把云芷每天拾的稻穗单独存放，最后脱谷晒干用袋子装起来，云芷看着自己沉甸甸的劳动果实别提多开心了，一种自豪感不由得涌上心头。虽然妈妈没有用纸笔为云芷记录下这些宝贵的瞬间，但这些有着年代符号的记忆从来没有被遗忘，在云芷坎坷的成长之路上一直被想起。不得不说大自然真的很神奇，稻谷的外壳也并不是光滑的，也是带着微小的毛刺，也许是为了保护自己，也许是为了让人们记住农民的收获比想象中更加艰辛。妈妈的双手布满了厚厚的茧子，也添上许多新的伤口，这于她而言并不是本意，是命运强加给她的无奈。她无法向别人倾诉自己的难处，也没有把眼泪滴在云芷能够看见的地方，面对该死的命运，她只能把所有的痛在疲惫的夜晚揉碎了化成力量，能够支撑新的一天顺利的度过。

天渐渐凉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红麻倒下了，到了收麻的季节。这些让云芷感到害怕的黑压压的红麻终于倒下了，好像世界都变亮了，人们开始把红麻一捆一捆地扔进水塘里，当塘里的水变黑了就可以剥麻了，剥出来的麻皮会加工成麻原料，麻秸秆会晒干做屋顶的建材。这就意味着田间剩下的麻根没有人要了，这是烧火的好东西，晒干了可以当柴火用，妈妈每天下班都会带着云芷去田里挖麻根，如果挖到一根大的就会开心地喊云芷过去看，那个场景好像别人挖到大人参一样幸福。妈妈把挖出来的麻根晾在地面上，云芷负责清理掉麻根上的泥土，装进蛇皮袋里，就这样天渐渐黑了。云芷饿了就咬几口干脆面，困了就躺在田埂的草坪上，数着星星，看着月亮，猜猜月亮里有没有住着嫦娥，那块黑斑看起来倒是更像一棵大树……云芷睡着了，妈妈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云芷身上，继续挖着麻根。

后来外婆在门前看到妈妈就在不远处的农田里，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外婆看着自己曾经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女儿面对困境不得不低下头弯下腰，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来维持生计，心疼，心酸……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表。外婆来时带了几个雪菜包子，怕妈妈不舍得吃，看着妈妈把一个包子吃完才放心，外婆坐在云芷旁边用蒲扇为她驱赶蚊虫，陪着妈妈到很晚。正当妈妈和外婆有说有笑时，一声怒吼打破了这短暂的温馨时刻:“老太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心脏一直不好，我让全家人都出来找你，把一家人吓坏了，是丫头让你跟着过来的吗？”。还没等妈妈回话，外公狠狠地盯着妈妈说了一句让妈妈心痛了一辈子的话:“丫头，就你还想过上好日子吗？你们一家饿不死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话是撂下了，人也接走了，洁白的月光下只剩下妈妈孤单地站在原地，妈妈愣了很久，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委屈与谁诉说？只有独自在漆黑的夜晚舔舐伤口。

妈妈平复了心情，抚摸着年幼的云芷，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等云芷醒了，妈妈把蛇皮袋扛起来放在肩头带着她一起回家。云芷天真地问:“妈妈，为什么你总是让我走在你的前面啊？因为这条路我比较熟悉吗？”。妈妈温柔地回答:“因为你是妈妈的小路灯啊，你为妈妈照亮了前进的路，你走在前面，妈妈看着心里就很踏实。”。一段简短的对话，让云芷格外欢喜，她不知道妈妈的精神世界经历了怎样的波折，只看到自己的妈妈比别人的妈妈更快地衰老，皱纹无情地爬上妈妈的眼角，芳华不再，青春散场，给妈妈窘迫的生活又是当头一棒。

时光飞逝，云芷的童年里，荷叶盛的水更甜，妈妈给的爱最多。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妈妈的笔尖能传递知识，妈妈的肩膀也扛的了担子；妈妈的双手能编织毛衣，妈妈的脊梁也背的起孩子。

（十三）学她的样子，很美

小舅家的女儿出生后，外婆也就不再孤单了，云芷被接回家了，外婆家位于云芷的新家和学校之间，而云芷的新家在街道，因为妈妈在村里的学校工作，所以云芷都是跟随妈妈一起往返。

妈妈工作非常用心，常常比云芷走得早回的晚，每逢下雨天，妈妈带的两包方便面也能对付一下算是两人的午餐了。老校长在边上煮着清汤火锅看到了，会给云芷几颗绿豆圆子，妈妈说:“谢谢校长，您留着吃吧，我们这两袋面泡了两大碗够吃的。”。校长摇摇头:“让孩子吃吧，我这个病啊已经到嗓子眼儿了，吞咽也困难，吃不了这么多。”。妈妈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只有云芷自己幸福地吃着绿豆圆子。

云芷常常都是自己一个人上下学，每次都要从新家门口的马路对面，也就是街道的学校穿过，然后喜剧的一幕便是，别的孩子都从村里来云芷家门口的学校上学，而云芷还要步行几公里去村里的学校，每天上学的路上和数不清的学生擦肩而过。每当和妈妈一起上学的时候，所有的学生迎面走来都会和妈妈打招呼，云芷喜欢听这样亲切的问候声。云芷习惯了这种逆行，命运相似的一幕总是这样重演，距离终点明明只是一步之遥，却要绕过河流山川。

云芷喜欢听妈妈讲学生的故事。一年级的学生把裤子尿湿了，妈妈就从别的学生那里借一条穿在外层的罩裤给她换上，到水沟边把脏裤子洗干净晒在树枝上，等到放学的时候，裤子也干了，尿裤子的学生换上干净的裤子开心的回家了。有买不起文具的学生总是哭着不敢告诉家里人，妈妈知道了就把平日攒下来草稿纸缝成本子，把别的学生用剩的铅笔头套上一段纸笔套，送给那个爱哭的孩子，换来她久违的笑脸……一个普通的人做着她认为普通的事，即使自己的一生波折而又平凡，没有被命运偏爱，只为活得安心自在。

云芷眼中，妈妈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路上遇到抱孩子背行李的妇人，妈妈总要接过孩子一直把她们送到有人接的地方。遇到挎个菜篮子买菜回家的老人，妈妈定会接过菜篮子把她送到家门口。甚至让云芷有些无法理解的是，一公里外有个无儿无女的傻老太，每次路过云芷家的时候总是大妹子长大妹子短的喊云芷妈妈，说她缺这个少那个的，妈妈都会拿家里的东西给她。有一年夏天，她拄着拐杖跑过来说她的手指被掉落的箱子砸伤了，换了一周的衣服堆在家里没洗，妈妈就顶着烈日跟着她步行到她家里，帮她把一大盆脏衣服端到小河边清洗，然后还给她做好了饭菜，分好几顿放在冰箱。那段时间妈妈经常去她家帮她，直到她完全能自理生活。总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帮助，一帮就是许多年，十几年后，那个傻老太好像消失了，云芷再也没有见过她。

妈妈对外婆的付出，云芷也是看在眼里，外婆瘫痪卧床十几年，经常大小便失禁，妈妈经常下班后去外婆家帮她洗澡洗衣服，只为回报她的养育之恩。妈妈说，不仅她是外婆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她的一双儿女都是外婆帮衬着带大的，外婆的恩情不是她的点滴孝心就能偿还的。

云芷觉得这样的妈妈很美，所以自己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在上学的路上抢老奶奶的菜篮子挎，还非得把人家送回家；在学校里弯着腰捡同学们扔掉的铅笔头；在暑假的时候给外婆洗澡，洗衣服，梳头，剪指甲，最后想起那句被外婆逗笑了的话:“哎呀！外孙女，你梳得外婆头皮好痒痒啊，能不能把梳子贴在头皮上啊？”。

这样数不尽的小故事，就像一粒粒芝麻一样混在它生命的香油河里，随着时间终将消逝，而它的醇香一直被传扬。

本篇只记录了零星的90后童年记忆，随着时光流逝，今日的90后面临着记忆中的人一一离去，方知童年美好且珍贵。时间向左是回忆，时间向右是生活，时光摇摆，便是一生。珍惜拥有，向阳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