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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用心生活过的地方,都是故乡丨周末读诗

夜钓装备钓友圈2023-08-22 15:47:47A+A-

回到故乡的那个夜晚

我的白骨跟着我

在同一间房子里躺下

黑暗的房顶通向宇宙

像天空传来的颂歌一样

风吹过来了

黑暗中仔细端详着

我慢慢风化的美丽白骨

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是我在哭吗?

还是白骨在哭?

还是美丽的灵魂在哭?

志向高远的狗

守着黑夜在不停地吠叫

向着黑暗吠叫的狗啊

应该是在撵我离开

走吧走吧

像被驱赶被放逐一样离开

瞒着我的白骨

去另一个美好的故乡

(朝鲜)尹东柱 全勇先 译

选自《天空、风、星辰和诗》

1

却望并州是故乡

《旅次朔方》

(唐)刘皂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多年前就读过这首诗,但真正听见却是不久前。在去超市买红薯的路上,听着唐诗等红绿灯,“客舍并州已十霜”,“却望并州是故乡”,我按下暂停键,行程也暂停,站在路边想了想。

车辆来来往往,所谓世界,就是一条一条的街。阳光普照,没有漏掉一根蒿草,死亡也没有将它遗忘,我们都只是来人间一趟。去年八月,以为不久将归,欣喜之际,并起离伤。不管在哪里,住久了,都会生出感情,虽是逆旅,亦有别离的惆怅。平日喜欢走的路和桥,喜欢看的河流和大树,全都幽会般再走再看了一遍。

一首好诗带给我的,首先不是感动,而是震惊。我被这首诗击中,且短短二十八个字,说出了每个漂泊者都懂但口道不出的隐痛。诗的作者存疑,一说贾岛,一说刘皂,不论是谁,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对于后人,即便对于作者本人,一首好诗的真正作者也是无名的,它来自比作为个体的人更古老、更伟大的心灵。“仿佛一块石头从天外陨落,一行诗,身世不明,被黜至此。”曼德尔施塔姆在沃罗涅日大荒原这样写道。

此诗另题《渡桑干》,亦好。桑干河即永定河上游,相传每年桑葚成熟时河水干涸,故名“桑乾”,汉字简化后写作“桑干”。如天外陨石般蓦然兴起的诗意,正发生在诗人渡河之时。

我取《旅次朔方》,这个标题时空跨度更大,“旅次朔方”几个字给人以辽远的寒意。诗情或发于某个具体时刻,然而诗不是瞬息情绪,而是瞬息消失后的整体,是对立面的结合。

这首诗里的心情,一经道出,我们立刻大悟:是这样的,真的是这样!诗中的“并州”、“咸阳”、“桑干水”,全都可以换成你经历过的地名,然后署上你的名字,就是你的诗了。

但这还只是读诗最基本的层次,就像吃橄榄味在回甘,听音乐情在余韵,这首诗的好更在于委曲转折之间。“客舍并州已十霜”,在并州已住了十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过客,从没把这里当过家。读到这一层,这句的心情算是体会到了,然而等等,为什么诗人不说“十年”,而说“十霜”?当然,从音韵的角度看,ang韵惆怅悠长,声情交融。从语义来看,十年不如十霜,朔方是什么地方?那是寒冷的北方,胡天八月即飞雪,早临霜降,冬天漫长,十霜长过十年。

“无端更渡桑干水”,“无端”一词来得无端,归日无期,几近绝望,不料忽然可以回去了。“更渡”,十年前渡桑干水,为的是什么?后来想想大概也是无端,不知为什么地去了并州。归心日夜忆咸阳,以为回不去了,不知为什么地又能回去,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客居十年,并州已成为另一个故乡。

元 方从义《高高亭图》

2

如今却忆江南乐

《菩萨蛮》

(唐)韦庄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楼上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韦庄的一生,似乎总不逢时,总像走错了片场。父母早亡,孤贫力学,自幼才敏过人,但过了四十岁,科举仍两试不第,黄巢军攻入长安,战乱中他与弟妹失散,仓皇离去,辗转避难,后居江南,等着再回长安,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后,他回了长安,又两次应举,年近六十,终于考中,然而很快唐朝气数已尽,他只得入蜀。

晚年,韦庄写了一组《菩萨蛮》,总共五首,追忆江南生活,并缅怀一段不了情。其中第二首写他内心对江南的疏离,欲归而不能的怅恨,“人人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在江南的十年,他对自我的身份认定也是游人,也日夜盼着回长安,江南风景如画岁月静好,可他的心思始终不在那里。

没有什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当人世渐渐荒芜,逝去的日子从另一边走回来。“如今却忆江南乐”,此“却忆”,如《旅次朔方》中的“却望”,同样始料未及。回到长安,一切并没有好转,生命老去不舍昼夜,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人生电影即将剧终,韦庄此时回望,多么欢乐,那段江南时光:“骑马倚斜桥,楼上红袖招”。假如时光倒流,把逝去的日子重新过一遍,他发誓将终老于斯:“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明 沈周《吴中山水卷》(局部)

3

回头看见蹉跎而过的今天

我们往往是这样,不满当下的处境,感觉生活在别处,在另一个地方,在“诗和远方”。今天的存在只是为了明天,为了某些目标的实现。等到了明天,才忽然发现明天的虚幻,这时回头,才看见蹉跎而过的今天。

希腊诗人卡瓦菲斯有一首《城市》,诗的上半这样写:“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了。”似乎只要离开这里,换个更好的地方,人生就可以放出光芒。

然而,诗的下半粉碎了这种幻想:“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同样的街道上,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同样这些屋子里。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对别处的事物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没有你的路。就像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你也已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黄灿然 译)

这首诗表面上消极悲观,但用心体会,实则是肯定,通过我与“你”(即自己)的对话,找回敢于面对惨淡人生的力量。生命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当下,过去未来皆虚幻地存在于当下。你可以去寻找伊萨卡,结果会发现它原来这么穷,但是这趟旅途已让你变得智慧,变得富有,旅途的意义从来都不在于终点,而在过程中你对自我的发现。

几年前在某同学的毕业论文后记中,我看到这样一段话,深有感触,随后在开学典礼致辞中和新生分享,大意如是:答辩结束后,就要放暑假了,我多想和去年、和前年一样,回家过一个长长的暑假,然后再开学回到校园。然而,我没有暑假了,答辩结束,我就要永远离开这个校园,我曾经多么不喜欢这里,现在要走了,才忽然满怀留恋。

任何用心生活过的地方,离别之后,我们都会发现对那里的爱,喜怒哀乐皆可念。每一个爱过的地方,都是我们的故乡。那位同学大三那年,和朋友在郊外做户外营地:一亩方塘,两片菜地,几株枇杷树荔枝树,庭中有一口水井,可供垂钓,采摘,烧烤,看月亮。我去过那里,我们坐在竹椅上聊天,他指着水塘边一处空地,说打算盖一间茅亭,我可以周末坐在那里看书。虽然茅亭终未落成,但有他这句话,我就很幸福了。

撰文/三书

编辑/刘亚光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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