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属于这里
一
阳光被湖水反射,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时不时挪动一下,让树荫盖在身上。榕树有上千年了,树下躺着一具雪白的羊骨,几只秃鹫落在树枝,漆黑身体融入浓密的树影中。徐博指着白骨说,等我死了,就把遗体丢到这里喂秃鹫。
那天陆平从南苏丹飞来看我,徐博借了辆车,载我们去大裂谷中的一座湖心岛。岛上比高原热,随处生长着比人还高的野生仙人掌,从高空俯瞰,它们茂盛而参差,连成一片错综的迷宫。陆平躺在野餐垫上打盹,我趴在他身边看书,徐博在岸边钓鱼。灿阳下,水鸟在湖面上起起落落,变成一个个白色光点。这幅画面一直留在我的脑海,时间越久,色彩就越浓郁,逐渐凝固成一幅油画,泛着松节油的气味。
没想到徐博一语成谶。出事后那几天我几乎没睡过觉,头晕晕沉沉。心脏压痛,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追悼会在公司的小礼堂举行,现场被精心布置,弥漫着玫瑰和马蹄莲的芳香。几乎所有的同事都来了。我站在靠过道的位置,时不时回头看向门口,总觉得徐博是又跑去钓鱼忘了时间,再过一会儿就会像平时开会那样,气喘吁吁地撞门进来。埃塞俄比亚已进入雨季,雨水淅沥不停,沙沙雨声仿佛是从宇宙边缘传来似的,缥缈而悠远。记得以前和徐博看电影时,他总是抱怨一到悲伤的场景就会下雨,真俗套。我望着徐博的遗像,他笑得开怀,露出紫红色牙龈,皮肤因经常野外钓鱼被晒成深棕。我心想,老徐,你终于也俗套一把了。
陆平关了店,从南苏丹赶来参加徐博的葬礼。在此之前我们为是否结束异国恋大吵一架,分手几乎已成定局,若不是徐博出了事,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见面。追悼会上我们间隔两个人站着,有时不小心对视一下,便又迅速错开眼神。悼念结束后,我第一个推门出去,走进雨中。陆平跟上来,帮我撑开雨伞。我拨开伞,执意要淋雨。陆平也收起伞,陪我一起淋成落汤鸡。对了,徐博以前还说过,人难过的时候非要淋雨也很俗套。可是老徐,你不知道,现在只有俗套才能释放我的情绪。
从公司回宿舍,要穿过一片花园小径。花园不大,除了玫瑰和美人蕉,还种着很多我不认识的异国植物。公司雇了一位当地人做园丁,那人五十来岁,兜里一有钱就爱喝上几口,醉意朦胧中就踉跄着,把花花草草修剪得扭曲而杂乱。他至今未婚,患有白癜风,棕色皮肤上分布着不规则的白色斑块。有时突然从花丛中冒出头来跟我打招呼,那笑容令人感到悚然。
来到亚的斯亚贝巴(注:埃塞俄比亚首都)后,我经常加班,深夜穿过小径时,有风掠过,被剪坏的植物晃动起来,在我身后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很多年后,我偶然翻到一张合影,我、陆平和徐博站在花丛前,身后的路灯明晃晃的,把我们的头发都照得雪白,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那盏灯似乎从未照亮我晚归的路。
我和陆平回到宿舍,抖落一身雨水。房间里弥漫着腐败的气味,地上都是脏衣服,床脚堆积着零食袋。窗台上有一个圆形鱼缸,水已经浑浊了,一条白色小鱼浮在水面,半个鱼头都已烂掉,鱼肚子上落满了苍蝇。陆平捧起鱼缸,要帮我清理干净。我拉住他的胳膊,嘴唇不受控制抖动,说那是老徐送给我的,你给我放下。陆平说,你先去睡一觉,听话。他把塑料袋套在手上,捞起鱼尸,丢进马桶冲了下去,又把水草和石子倒进洗脸池,仔细清洗干净。鱼缸里的水换成了清澈的,淡绿的水草和白色石子静止在水中,显得十分落寞。我透过鱼缸往里看,像透过窗子偷窥一个被搬空的房间。一瞬间,身体中散落的情绪似乎被接通了,悲伤的,内疚的,遗憾的,全部汇聚成一股巨流将我冲垮。我捂住脸嚎啕大哭,陆平抱住我,也哭了。
二
我、徐博和陆平是五年前认识的。那时我们刚刚被分配到南苏丹工作。因为都是单身,年纪相仿,又都喜欢看电影,平日里便经常一起玩儿。徐博比我和陆平大两岁,喜欢以“哥”自居,我和陆平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时,他就跑前跑后地照顾。他是东北人,个子很高,脸庞方正,天然地让人产生一种信赖感。渐渐熟悉后,我和陆平就总是称呼他“老徐”。
团队里的同事大多已婚,加上工作清闲,南苏丹的娱乐项目匮乏,他们对年轻人的感情便显出过分关心。上司姐姐时而旁敲侧击,问我要不要在单身的男同事中发展一个。我那时毕业不久,几乎没谈过恋爱。读书时虽有过几个关系暧昧的男性朋友,但当对方有更进一步发展的暗示时,我便突然对这段关系感到泄气,逃之夭夭。
当时我们仨经常凑在一起,我对其中任何一个都没有越界的想法。一年后,南苏丹的项目结束,我和徐博随公司去下一个国家。而陆平辞职,和几个莆田人留在南苏丹合伙做生意。我以为我和陆平会渐渐疏远,但当和他之间的距离被拉长后,我们却变得比在一处时更加亲密。我们经常视频,不掩饰对彼此的想念,偶尔我也会叫上老徐,和陆平聊上几句。
几个月后的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整理合同,突然接到陆平的电话。他声音颤抖,上气不接下气,问我可不可以做他的女朋友。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以为接到诈骗电话。他解释道,飞机失事了,捡回一条命,从舱门跳出来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我以为自己听错,再三确认,但陆平惊魂未定,语无伦次。我只好安抚他,让他先去医院检查是否受伤。
第二天看到新闻,才了解到事情全貌。陆平从朱巴飞往瓦乌出差,客机准备着陆时撞到一辆消防车,侧翼冒出黑烟。所幸飞机离地只有一米,舱门已经打开,乘客惊慌失措地往下跳。最后一名乘客离开机舱后不到一分钟,机身蹿起冲天火苗。电视上转播了现场全景,浓烟翻滚,天空被熏染成灰色,暗红色火舌舞动着,很快就把飞机吞没。
陆平作为飞机上唯一的中国乘客,接受了央视驻外记者的采访。电视上的陆平,脸色苍白,衬衫袖子被烟熏黑,他面对着镜头,一双神经质的眼睛像是在看向我。我走出办公室,坐在花坛边给陆平打电话,说愿意做他的女朋友。小叶榕的果实掉下来,在我的外套上摔成一摊紫色的污渍。
我们很快就把在一起的事情告诉了徐博。徐博好像并不惊讶,连说挺好的,好朋友成为恋人,顺理成章。又笑嘻嘻补充道,希望你们不要排挤我这个单身狗。
确定关系后,我和陆平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经常视频,谈话内容与往常也没什么分别。后来我飞去朱巴看他,睡在他店铺后面的小房间里。南苏丹燠热难耐,又常常停电,电扇无法使用。我们用报纸互相给对方扇风。等到夜完全黑下来,我们吻到一起,衣衫褪去,汗水交汇,床单湿透了。我们头顶的天花板仿佛正在徐徐消失,周围闪烁着模糊的星光。这一晚之后,我们才有了情侣的“觉悟”,会试着给对方起昵称,偶尔讲个带性暗示的笑话。有假期的时候,我们就去对方所在的国家探望,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去看他。他更忙一点,而且经历了那次坠机事故,对乘坐飞机感到恐惧。异国恋给我的感觉,并非刻板印象中那样煎熬。我甚至感到轻松自在,好像找到了恰当的恋爱模式。我曾想过,是不是因为与陆平之间的物理距离,我才愿意和他走到一起。
母亲对我们这段关系并不看好。她说男人不在身边,你怎么能放心。事实上母亲对任何男女关系都缺乏信任。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有了外遇,她羞愤难当,吞药自尽。我放学回家,推门就目睹了她躺在自己的呕吐物中呻吟的场景。我叫来邻居,邻居叫来了120。出院后,母亲没再试图寻死,但得了抑郁症,脾气奇差,有时毫无缘由地哭泣,有时莫名其妙地骂我。我升初中后,她和我继父结婚了,但抑郁症似乎也并无好转,婚后没多久就接连不断地吵架。青春期的我开始写日记,曾在日记本中无数次质问道:如果一对男女并不相爱,他们为什么还要结婚?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爱不爱,合适不合适,都不足以支撑人生的大部分决定。感性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让我们迈出无法回头的那一步的,往往只是一瞬间的动心起念。只需要那一个瞬间,就足以让我们之前无数次缜密的思考塌方。
三
我们当然不会按照徐博的意思把他丢给秃鹫。遗体在亚的斯亚贝巴火化,一米八五的男子汉,如今躺在小小的匣子中。徐博父母不会英语,我和陆平频繁跑大使馆,填了很多申请表,让两位老人可以带着独子的骨灰回国。二老回国前夜,我鼓起勇气,提出想要一点徐博的骨灰。他深深喜欢埃塞俄比亚,一定希望自己的一部分可以留在这里。
徐博的父母通情达理,同意了我的请求。我把那点骨灰装在密封袋里,用丝巾层层包住。他的母亲握住我的手,问我是不是和徐博关系很好。我知道,她其实是在委婉问我是不是徐博的女朋友。前两年徐博总是被父母催促早些回国,解决终身大事。他不胜其烦,干脆扯谎说在这边谈了个女友,中国人,是同事。我心里又撕扯般痛了一下,不知道怎样回答才能让他们稍感安慰。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说,他没谈恋爱,我是他的好朋友。
我的确幻想过和徐博在一起,但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幻想过同样的事情。他对我很关心,与此同时对其他中国同事也很照顾,我不得不怀疑是自己会错了意。调到埃塞后,工资涨了很多,工作量随之剧增,我常常因为太忙而错过食堂的午饭时间。外面的中餐馆和西餐厅太贵,当地人吃的英吉拉又酸得呛鼻,只好啃面包和饼干充饥。因为作息不规律,血糖不稳,我患上了眩晕症。有天正翻译合同时,猛然感到桌子晃了几下。我在地震带上生活过几年,凭借经验,迅捷地踢开椅子跑了出去。等冲到院子里,却发现周围一片安静祥和。天旋地转的感觉再度袭来,我站不稳,胃中翻涌,扶着树蹲下去,哇的一声呕吐起来。等吐干净了,才发现徐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
从那以后,我和徐博之间形成一种默契。只要我不能准时出现在食堂,他就会多要一份饭菜,装在保温盒里。有时我故意逗他,说他不够了解我,今天选的这个菜我不喜欢吃。他端起饮料作势要泼我。我假装投降,把饭盒里的食物吃干净。然后他像长辈那样轻拍我的肩膀,说,吃饱了不想家。
“吃饱了不想家”是徐博的口头禅。我对于“想家”并没有什么切身体会,很多时候都困惑于哪里才是家。父母离异后,我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两年。后来母亲再婚,我就随她去了新的城市定居。之后几年,继父的工作被频繁调动,我只好又转到新的城市上学。每一次转学,我都能在短期内掌握当地的方言,只为了课间休息时,可以加入同学们的聊天。
我迷迷糊糊地想,人的命运早已在冥冥之中写好了剧本,我们总以为这是长达一生的连续剧,但大多数人的故事其实早已讲完,剩下的人生不过是对过往的不断重播。在非洲的经历也复制了我在国内的生活。大四时老师介绍了一个去非洲的工作,第一年月薪只有人民币三千,但包吃包住。那时我和母亲的关系处于最恶劣的阶段,我心想或许距离能够淡化我们之间的裂痕,就答应下来。最先去了乌干达,随后是南苏丹、坦桑尼亚,直到两年前来到埃塞(这期间徐博也是和我同样的工作轨迹)。我像对待花园里不认识的植物一样,从未耐心去了解一座城市的褶皱。可能是怕离开时伤心,也可能是在漂泊中日渐麻木。我像一个被风吹得偏离方向的伞兵,不知何时能够着陆。
徐博垂钓成瘾,只要有机会就会去郊外钓鱼,数次因过于专注而错过回城的车。他尤其喜欢夜钓,给我讲了很多夜钓时遇到的奇事。有一次钓鱼时,一条鳄鱼在几米外悄悄登陆,他紧盯着浮漂,对危险毫无所察。幸好钓友机敏,钓具也不要了,死命拉起他跑回车上。还有一次,他独自一人驱车来到一片野湖。月色清透,星如莹水。白天刚下过雨,泥土潮湿柔软,湖面上升腾起轻纱似的雾。他选好位置,搭起帐篷,放下钓线,静待鱼儿上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只觉得脸颊边有凉风吹过,雾气更浓,整座小岛都被白雾笼罩,不辨南北。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闪,眯起眼看,仿佛星群在沸腾。一个黑影在浓雾中穿行而过,像人,但比人硕大,伸展着肥硕的四肢。他闭上眼,再睁开时,不明生物已消失,月亮、星星和湖水,又恢复成睡着前的模样。小岛上没人居住,也没有熊类动物,或许是遇到了外星人吧。
我认定徐博在吹牛,或者混淆了梦与现实。但他信誓旦旦,让我陪他去夜钓一次,便知道野外的夜晚有多神奇。我说算了,你自己去吧,我可不想被蚊子吸成干尸。一个月后,他钓鱼回来,神秘兮兮地找到我,从怀中掏出一个灌水的塑料袋。袋里游着一条小鱼,食指那么长,通体透白,双眼鲜红。他说意外捉到了一条白化鱼,太漂亮了,舍不得扔回去,想交给心细的人来养。我买了鱼缸,里面放上水草和石子。小鱼穿行其间,时而与白色石头融为一体。
四
久居国外,难免寂寞,那些已婚男同事私下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检点。这已经是女同事们心照不宣的秘密。非洲娱乐活动少,一些中国商人在此开了KTV,专供华人消遣。无论是客户应酬还是公司团建,大多是中餐馆到KTV一条龙。KTV会提供陪唱服务,陪唱的也都是中国姑娘,操着各地的口音。她们大多很年轻,有一些甚至还没有成年。据说多花一点钱,还可以享受陪唱之外的项目。有些KTV 一到三层是包厢,四层五层设有客房,其作用不言自明。
有年冬天我回国休假,和一位老同事的妻子相约吃饭逛街。临别时,她在地铁站拉住我,低声问丈夫有没有在国外“乱搞”。我亲眼见过那位同事与陪唱女搂搂抱抱的场面,和女同事八卦时也听过他的一些风流韵事。我当然不能告诉她实话,只是心虚地摇头,说你千万别瞎想。
女同事很少去KTV,但有重要客人时,也会被叫去一起唱歌。我很不喜欢这些场所,环境嘈杂,烟酒和劣质香水混合的气味令人作呕。尤其厌恶看到男同事抱着陪唱女挤眉弄眼,脸上的褶皱里都塞满虚无的肉欲。这总是令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陆平,猜想他在南苏丹寂寞时,会不会也和这些人一样。有时想象得过于投入,忘记了那场景其实来自虚构,竟会气得浑身发抖,淌下泪来。
有一次,我借口上厕所,逃出KTV 透气,看见徐博站在树下抽烟。刚刚周遭还是呕哑嘲哳,此刻街道上人车稀少,光影暗淡。我走过去向他讨一颗烟,问他怎么出来了。他说没劲。我说我也觉得没劲。他说我送你回宿舍吧,那帮人不知道要玩到什么时候。然后我们就一边抽烟一边沿着马路散步。几辆逆行的摩托车飞驰而过,车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徐博揽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到路的里侧。我从侧面瞥见他的脸,有一种罕见的阴郁和柔情。那一刻,我感到心中像有花瓣飘到地上,虽轻,但有了着落。
和陆平在一起的第四年,我们开始频繁争吵。那时他已经和莆田人拆伙单干,自己开了店铺,生意不错,但几乎没有了假期。他觉得异国恋太辛苦,始终苦撑也不是办法,希望我能辞职去南苏丹帮他打理生意。他的理由充沛且合理,但我仍然找出了一百条理由来驳斥他,诸如事业正在发展期不愿半途而废,埃塞气候远好过南苏丹,盛产我爱喝的耶加雪啡,街上随处可见帅哥美女,等等。他觉得我根本不在乎我们之间的未来,我则数落他太自私。要去哪里共同生活这个问题就像一个死结,不能去碰,否则会越扯越紧,最终只有一刀两断。
吵得最凶的那次,陆平脱口而出,你其实就是舍不得老徐吧!我恼羞成怒,或许是因为被侮辱,被不信任,被握住了把柄。我高声反击,我和老徐挺清白的,倒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出去乱搞!我们都气得近乎发疯,声调失去控制,若不是分居两地,恐怕会冲上去掐住对方的喉咙。在丧失理智近半个钟头后,我们不得不以一句分手截断无休无止的争吵。
过了很久之后我才告诉徐博分手的事。他表现得挺惊讶,但笨嘴拙舌,讲不出一句完整的安慰。我说不用担心我,想开了,生活目标不同,分手是早晚的事。他说要不你陪我去钓鱼吧,就当散散心。我答应下来,买了很多零食和驱蚊药,像小时候春游那样。
他借了一辆车,朝大裂谷谷底驶去。下午到达湖边,然后乘船去往湖心岛。那是陆平来看我时,他载我们来过的小岛。我说这里能钓到鱼吗,他说钓到与否不重要。我说你这么喜欢这里啊。他嗯了一声,选好垂钓位置,把鱼钩远远地抛出。日影翻动,钓线在阳光下晶莹闪烁。我补涂了一层防晒霜,对徐博说,你也涂一点吧,你看看你,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了。他说老爷们儿才不要涂这个,满脸惨白,像鬼。我在手上挤出一坨,往他脸上抹去,他挣扎着躲开。树上的野果扑通落入水里,惊飞了几只觅食的水鸟。
后来我们都静默下来,他盯着水面,一动不动,像一尊蜡像。我在小岛上乱逛,时而望见湖光波动,时而又被巨大的仙人掌遮住了视线。太阳开始渐渐沉落,我突然感到失落和茫然,仿佛失去了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曾拥有。
从小岛回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做着相同的梦,我和徐博在湖边钓鱼,他用力甩出鱼钩,结果钓线缠在了树枝上。他爬上树去解开鱼线,好久都没有下来。我开始着急,喊他的名字,但遮天蔽日的树冠里,只传来了秃鹫的叫声
五
徐博去世后的那几天,陆平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吃饭,呆坐,睡觉。他再次提出让我去南苏丹的事,语气和神情小心翼翼,并保证再赚几年钱就回国,挑选一个城市结婚买房。这算是和好了,但我们心里都有一种隐秘的羞耻感,绝口不提,却又挥之不去——徐博去世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我们的复合。不仅是徐博的死,还有瓦乌那架着火的飞机,非洲大陆绵延的传染病,亚的斯亚贝巴街头的骚乱……当个体即将被整个人类社会吞噬和消化时,我们仍存有一种微弱的希望,希望至少有个人陪着,不要孤零零地死去。
往事不全是镶着柔光的,有些肮脏丑陋,像顽固的皮癣,越想摆脱就越瘙痒难耐。年初的时候,为欢迎新来的领导,同事们去KTV聚会。敬了几轮酒后,我们都有点醉了。当时和陆平已经有一个月没联系,此前并未感到多么痛楚,此刻悲伤却像是被酒精激活。和普通人惊天动地的分手相比,异国恋分手显得如此轻飘飘,只是在通讯录里封存一个号码,从天气预报软件里删除一个城市,或者在地图上涂掉一个国家。
我有点想哭的感觉,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却忘记带纸巾。正好撞见徐博从男厕所里出来。我说你带纸了吗。他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我,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他说喝了酒就哭泣,丢人不。又拽出一张纸巾帮我擦鼻涕眼泪。我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KTV 俗艳的灯光流转着,我渐渐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身体辐射出的温度。然后我们接吻了,像俗套的爱情电影里那样,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他的手很烫,有点发抖。我或许是眩晕症复发,感到脚下的地面像马戏团舞台那样旋转起来,四周模糊成一片流光溢彩的梦境。
当徐博的舌头探进我的嘴巴时,我突然清醒。马戏表演谢幕,舞台停止旋转,我们回到恼人的现实。我推开他,说抱歉,我想先和陆平当面谈谈。我不敢看他的表情,低着头跑了出去。空气凉凉的,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一只流浪狗正慌慌张张地横穿马路。
不知道在外面待了多久,再回到KTV时,我忘记了房间号码。我一间一间地找过去,从门缝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同事。我把包厢门推开一条缝隙,徐博窄窄的身影正好出现在门缝里。他在唱歌,操着不标准的粤语。一个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的中国女孩,正跨坐在他腿上。
连皮包也没有拿,我转身跑开,好像在尽力摆脱一个追逐我的野兽。我清楚记得那个晚上,他明明在树下黯然地抽烟,说没劲。我有一种被欺骗和背叛的感觉,走在亚的斯亚贝巴街头,第一次感到空荒枯寂,巨大的孤独感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我想过很多个打发这个夜晚的方法,比如去酒吧买醉,去迪厅跳舞跳到晕厥,天快亮的时候干脆找个当地小伙子来场一夜情。我当然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街上疾步行走,走累的时候,突然想起,我好像很久没有给母亲打过电话了。
从那以后,我就和徐博就默契地疏远了。偶尔也会打招呼,或者一起吃饭,但话语里都是令人稍感尴尬的客气。我们似乎都没有犯什么过分的错误,但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我们的友谊被搁浅了。
年中的时候,亚的斯亚贝巴开始变得不安宁,一些反对总理的组织,会在街头制造爆炸。我们时不时就能听到平民死亡的消息,有人是被炸弹炸死的,有人是被慌乱逃窜的人群踩踏而死。公司规定所有同事这段时间只能在园区内活动,不可以走到街上。
外面的世界乱成一团,我却感到久违的宁静。生活恢复到办公楼和宿舍两点一线,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刻板得令人心安。有时我在花园里遇见园丁大叔,会停下来和他打个招呼。他只会说阿姆哈拉语,听不懂英文,就冲我龇着牙笑。我发现他的白癜风又严重了,左半边脸几乎被白斑覆盖。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法国电影,主角是阴阳脸,一半黑一半白,左眼看得到过去,右眼看得到未来,但唯独无法看清楚现在。
被限制活动的这段日子,公司为了安抚员工情绪,食堂变着花样做饭,除了一日三餐,还增加了下午茶和夜宵。有天晚上,我在宿舍收到徐博的微信,说食堂不知怎么搞到了一堆小龙虾,数量有限,让我速速去啃。我当时躺着床上,边啃泡椒凤爪边看肥皂剧,没有回复他(也不想回复)。大概过了十分钟,他又发来一条,说小龙虾被同事抢光了,但他帮我藏了几只。顺带还发了一个动画表情包,一只柯基犬跳着风骚的钢管舞,表情贱得好笑。
我依旧装作没看见,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我没想到,这竟是诀别。
六
周末那天,我感到莫名疲倦,不知不觉睡到将近中午,醒来时听见走廊里人声嘈杂。窗帘遮住了部分阳光,屋内光线很暗,每一个物件都拖着长长的阴影。我本想拉开窗帘,却发现鱼缸里有异样,小白鱼漂在水面静止不动,鲜红的眼睛大张着,像是在瞪视着什么可怕的场景。
不好的预感洪水般倾倒而来。我穿着睡衣出去,走廊里的同事们全都围了过来。你怎么睡得这么沉,怎么敲门都叫不醒?你听说徐博的事了吗?其他同事都去医院帮忙了。你没事吧,请节哀……
我感到头脑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爆炸,我看见同事们的嘴唇蠕动,却再也听不见他们说话和走动的声响。遥远的枪响逼近耳畔,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我以为身后是枪林弹雨,想要抱头逃窜,但跑下楼,外面日光明丽,鸟语花香,好像这片土地从没有发生过悲伤的故事。
徐博是凌晨四点被送到医院的。子弹击穿了他的颈部。去医院的路上还有心跳,被推进抢救室不到一个钟头,医生就宣告了他的死亡。
徐博的去世,公司处理得很低调。因为整个过程对于国家、公司还是他个人,都不算体面。城市骚乱期间,私人外出被明令禁止。徐博在公司里待了几天,闷得发慌,蠢蠢欲动要去钓鱼。天黑后,他偷着溜了出去,开着租来的车驶向野外。天很黑,看不清路边标志,他无意之中进入了埃塞禁区。禁区周围有军人携带枪械把守。军人喊他停车。他有点慌,以为遇到了搞恐怖活动的反对派分子,于是脚踩油门,往更深的地方开去。后面有车追来,他心里害怕,开得更快。军人在他屡次不配合停车的情况下,开了枪。根据留在现场的汽车判断,一共开了五枪,其中一枚子弹穿过侧窗,射中了他。
从医院出来,我和同事互相搀扶着往回走。这座城市如此熟悉,充满魅力,但背转身去,就能看到巨大的悲伤和荒诞。或许是因为噩耗来临时,大脑会产生回避机制,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徐博讲东北话的样子,又想哭又想笑。我心想,老徐,这像是你的死亡方式,自作自受,但是一点都不俗套。
我和陆平带着徐博的骨灰,再度去了那座湖心小岛。现在是水鸟产卵的季节,雄鸟在湖面上来来往往,觅食筑巢。用不了多久,蛋壳破开,这个岛上又会冒出数以千计的雏鸟,更替轮回,生生不息。
我们找一处避风的地方,准备完成最后的悼念仪式。仙人掌花开了,艳丽可爱,柔化了这拒人千里、联袂成林的原始植物。我感到陆平瘦削的手压在我肩膀上的重量。他犹疑了一会,终于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和老徐有过一段。我火冒三丈,这个时候问这些,你还是人吗?他说,你和老徐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我多得多,有点什么也正常,我不会揪住不放的。
我冲他吼,让他快滚。他冲过来,把我按在草地上,一手抓住我的胳膊,一手去拽我的裙子。我狠狠踹他,踢掉了一只鞋。他扯掉了我几根头发。我抽出一只手,甩了他一个耳光。他也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们就这样厮打着,直到太阳西沉,双方筋疲力尽。我的衣服上都是泥土,头发上沾着鸟屎。他的嘴角被我咬破,鲜血糊在下巴上。我们喘着粗气,如此狼狈,却感到身体变得轻盈,灵魂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清洗干净。
我们手拉手站在水边,把徐博的骨灰抛撒向空中。落日熔金,那一捧骨灰很快就融化在夕阳里。身后的仙人掌处在背光的阴影中,神秘而庄重,主干上伸出数个分枝,像肿胀的手臂。我对陆平说,你看这株仙人掌,好像一个外星人。
陆平第二天就回了朱巴,店铺不能关闭太久。我终于答应会辞掉工作去南苏丹找他。生活已经如此分崩离析,我幻想通过逃离这一动作,让命运的剧本变奏出新的剧情。
离开亚的斯亚贝巴那天恰是跨年,我给母亲打电话。忘了计算时差,她接起电话时,中国已经率先进入了新的一年。那一刻,我感到时空错置,今夕何夕。母亲被电话吵醒,声音沙哑而苍老。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吵架的次数变少了。我天真地以为是距离起了作用。但实际上,时间才是幕后推手。她老了,吵不动了,仅此而已。
我登上飞往朱巴的飞机,靠窗而坐,用安全带缚住自己的瞬间,我预见到未来我会和陆平在一起,结婚,生子,回国买房,过上无法重来的人生。飞机起飞了,隔窗而望,云层稀薄。月亮很大,是红色的。我闭上眼,许了一个百感交集的愿望。我想象着飞机越飞越高,最后一头撞到月亮上,燃烧起来,巨大的火苗照亮整个夜空。我的身体会随飞机爆破成无数片残骸,散落在宇宙各处。
责任编辑:梁莹 liangying@wufazhuce.com
李濛
半吊子文案,菜鸟编剧,小说初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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