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钓

白猫给我发微信时，我正抱着手竿同海面之下的猎物角力。它的力气跟韧性是如此之强，一度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鱼钩卡了石缝，我微微放长鱼线，但结果是绷得更紧了。僵持之下，我斜着鱼竿尝试把它拉近水面，然后感到手下一松，它跑了。

自打十一月天气转冷，我每天醒来都很困。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用海竿从迷茫之海里钓出一个清醒版本的自己——之所以用海竿而不是别的什么竿，是因为只有海杆才能钓起大鱼。这是我海钓时明白的道理。

周六一大早，还没完全清醒的我步履蹒跚地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先搭地铁坐到梅田，再转阪神本线到甲子园。出站以后看到路边有家アズナス便利店，就转进去买吃的。アズナス能买的并不多，我看了半天选了俩饭团跟一瓶绿茶。跟我一块的野上只买了罐咖啡。

出来以后，野上晃着塑料袋说在大阪从没见过这家便利店。我一愣，说你是第一次坐车来这麽。她点点头，说除了京都就没怎么出过大阪。然后我忽然意识到，我也不记得从车站去海边的路。只好掏出电话卡流量被限速到60k/s的手机，一边缓慢地加载着谷歌地图，一边给师兄发信息求助。半个小时后，我抱着渔具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迅速退去的行人，心中涌动着悲伤。

出租车沿着大阪湾以北的海岸线行驶，在一个巨大的野球场门前把我们放下，野球场的另外一边就是海。我们绕着球场外围顶着风往前走，十一月的海风又猛又凉，球场的边界立着一圈巨高的柱子，其间布着密不透鸟的网，天是梦幻一般的蓝，我站在倒着横七竖八的破石柱的小路上望着球场，感叹：真特么像猎人梦境啊。

等转过拐角，海风有如实质，一堵墙一样压向人，墙后就是海。我虽然不是没见过海，但这次见着感觉完全不同，也许是海风加强了印象，看了只觉得内心涌起一股热流，并随着海浪蔓延向全身。这跟见识江河湖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我老家在南方偏僻山区，依山绕水。小时候经常跟我爹一块去临近江里水库玩水。我最喜欢仰面躺在水里随流而动。望着白云缓缓飘过，所谓寂静如水不过如此。而在这里，时时刻刻听到的都是浪与浪间的掌声跟夹杂在海风里的欢呼。

我们在破败的海岸边支起鱼竿，我是手竿，师兄用的是海竿。我用生虾钓起两三寸的アジ交给师兄，他用作饵钓更大的鱼，完美还原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小虾米这一自然食物链。但是结果很不如意，我钓了不少小鱼，大鱼却一无所获。

不久天色黑下来，我边扣紧衣领边看着其他人给海竿换上发亮的拟饵，边跺着脚取暖。海风把人吹得又干又冷，然后溅起来的浪花再把人打湿，我忽然无比怀念学校旁边歴史を刻め的拉面。过了一会还是没动静，我正打算收竿走人，然后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了我。

我试着拉了拉线，结果鱼线绷地紧紧的，完全拉不动，然后我按着师兄的教导，放线，收线，斜拉，最后手上一轻，收起来的鱼线连钩带饵都没了，真是holy shit。我一边收线一边哀叹，但是所有叹息都被风倒灌回了自己嘴里。所以当白猫给我发微信找我吹水时，我正在收线并回复她说风太大听不见，撂了啊，这儿正摇头呐！

我返回去找到师兄，问还有没有能拉起刚刚那种大鱼的竿。他露出一副“say no more,bro”的表情，递给了我一根海竿。我按照记忆里看别人用的样子，朝着黑洞洞的海面使劲甩出拟饵，然后上下晃动鱼竿，等待着刚才那只鱼儿上钩。

我以前不大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了钓鱼，能日复一日地在海岸边干坐一天。此时忽然明白了，对海钓来说，钓鱼类似于抽奖，鱼咬钩就相当于抽中，所有的快感都来自于那个时刻。而为了那个时刻，等待是值得的。有句老话叫等待是为了得到时的味道更甜美，或者用更专业一些的说法，比如延迟快感能让它到来时更强。总之，在黑暗中，我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同时陷入了漫无边际的等待。我满以为会能又一次钓起大鱼，但结果并没有。

那天回家时，我们的背包都轻了许多。因为我们用光了所有鱼饵，但却没有获得任何收获。花了一天假期在海边吹了一天海风，最后又湿又冷又饿又累地穿过没啥人的郊区公园，乘着电车往回家，不禁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

这时，野上忽然提议说大家要不要去吃拉面。于是我们在天王寺下车，吃了一顿拉面。吃完以后暖意洋洋，所有人又有说有笑了起来，都说一天过得非常充实。我忽然理解了钱钟书在《围城》里说的：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状开玩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人穷智短，谎话都讲不好。或者也可以换句更简单的话说，就是如果释然不了，那么试试下车吃碗热腾腾的大阪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