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温柔地控制我
01
孔宇看着试衣镜里的自己,感到无比陌生,他太久没有这样认真地“检阅”过自己了。
消瘦英挺的面庞,淡青色的胡茬,好像都和五年前差别不大,只是,无神的眼睛里火光微弱。
“先生穿这件浅色的外套很好看呢,气质很搭。说句真心话,这款式很挑人的,能驾驭的人真不多。”年轻的导购小姐帮孔宇整理了一下衣服,由衷赞叹。
孔宇道了声谢,付完款后,直接换上新外套走出了服装店。
他抬头望了一眼悬在高楼处的橘色夕阳,走到一家写字楼对面的便利店,要了一杯冰美式,小口啜饮,目不转睛地盯着写字楼的门禁。
下午五点四十,妻子雅玫准时从大门出来,随手摘下工牌放进包里。
孔宇戴上墨绿色的帽子和白色口罩,起身跟了过去。
雅玫的身边有一个背影高大的男人,两人距离靠得很近,看起来颇为融洽。
就是他吗?孔宇的心里针扎似得疼了一下。
那两人很快在路口分头,孔宇快步绕到男人前面,看清他的容貌,打消了这个念头。
雅玫的品味孔宇心中有数,不至于喜欢这样一个方脑壳、雀斑脸的男人,应该就只是普通的同事。
孔宇返身继续跟踪雅玫,跟随着她的步伐,心跳不自觉加速。
他想起诺兰导演的《追随》,亦步亦趋地跟踪着的那个,反倒更像是被控制者。
雅玫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弯腰揉捏了一会儿脚踝。
孔宇有些心疼,他想起雅玫有轻微的大小脚,高跟鞋穿久了,右脚会疼。
他想上前,忍住了。
雅玫在路边摊买了一袋糖炒栗子,倚靠着路边的香樟树,一边吃栗子,一边望着天边的火烧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孔宇想起刚工作那会儿,雅玫刚刚读研,自己每天下班都会顺路给她带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而现在,孔宇已经近两年没有上过班了。他算是职业的“家庭煮夫”,每天煮饭做家务,兼职接一些插画稿件,赚一些稿费。
雅玫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女主外男主内的家庭模式在目前的社会环境里仍然有不小的外部压力。
面对两边长辈高频的“关心”,孔宇长期处于低自尊状态,对雅玫的感情也逐渐发生变化,愧疚之中甚至夹杂着一点点害怕。
他本来是一个挺有才华的画师,却因为在职场的一次大挫折,陷入了很严重的自我怀疑,长期待业更加重了他自我封闭的倾向。
他没有自信画原创作品,沉迷于临摹、改编别人的作品进行简单的商业二创,处于食物链的底端,赚一份辛苦钱。甚至连翻抄别人商品海报这样的活都来者不拒,只要能见到现钱。
雅玫费尽心思给他争取来的机会,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开。
上个月吵得最严重的一次,雅玫一字一句地压抑着愤怒:“孔宇你怎么会这样?你曾经那么骄傲,我觉得你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你像一只蜗牛,缩在壳里,一点心气都没有,苟且又卑鄙!”
孔宇喘着粗气,嘴唇开阖,说不出一个字,他收敛情绪,重新缩进壳里。
前天晚上,雅玫在洗澡,他洗衣服时从她的外套取出手机防止浸水,却发现屏幕上赫然有一条新消息:“我会温柔地控制你。”
发消息的人昵称是“J”,雅玫的手机可以用孔宇的面容解锁,但他不敢点进去看记录,那样会清清除未读标记。
他搜索好友列表,点击J的头像,朋友圈三天可见,没有最新动态。
但J和雅玫的微信心情状态,都选择了冥想打坐的图标,这是巧合吗?
J的签名写着“让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这似乎是一个追求超脱世俗的人。
再联想到“控制”这个词,孔宇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孔宇没有勇气直接质问雅玫,这一行字没有直接的敏感信息,如果贸然发难,可能会令自己难堪。
孔宇决定,自己找出真相——找到J,搞清楚“温柔地控制”到底是指什么。
就这样,两年来几乎从不出门的孔宇,终于又站在了阳光下,暴露在空气中。
天色转暗,道路两边的路灯渐次点亮,雅玫拎着包,步行到一家书店里,挂在招牌上的名字是“山海”。
这书店虽然面积不大,装修得却很有格调,落地玻璃门的位置有一排吧台,四周分布着的环绕音响里播放着情绪舒缓的古典乐。
墙壁的半边贴满怀旧的海报,另外半边是充满未来感的壁画,整个空间充斥着撕裂感。
雅玫去书架取了一本书,点了一杯果汁,怡然自得地翻看着书籍。
书店里有一对年轻男女店员,男性店员摘下翠绿色的防污围裙,坐到雅玫旁边,似乎与她相熟。
孔宇不敢进店,假装在围观街边两个老人下象棋,挑选了合适的角度仔细观察。
两人不知聊了些什么,雅玫淡然又温柔地笑笑,似乎与那男店员聊得很投契。
那男人面容轮廓分明,气质沉郁,举手投足洒脱而富有感染力,嘴皮子动得飞快,一看就很懂得如何讨女孩子欢心。
孔宇注意到女性店员看向雅玫的目光有淡淡的敌意,心里盘算着也许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孔宇的眉头越锁越紧。
这两人关系果然不一般,雅玫还回那本书后,竟然和他一起去了隔壁的餐厅吃饭。
女店员独自留在店里吃外卖,看起来有些凄凉。
孔宇给雅玫发消息,问她几点回家吃饭。
雅玫秒回消息,有应酬,吃完饭八点半左右到家。
孔宇看了下时间,已经七点了,说明雅玫并不打算这里停留太久。他当即也决定回家做饭,不能被雅玫看出破绽。
02
孔宇回到家里,脱下新买的外套,把它包裹好藏在书房的顶柜里,那是雅玫触及不到的位置。
失业两年里,孔宇没有添置过一件新衣服,他怕穿旧外套被雅玫认出来,特意买了新外套,所以这件衣服不能被雅玫看见。
孔宇随便炒了两个小菜,炸了盘花生米,就着雅玫公司年会发的白酒,一面看着客厅的挂钟一面没滋没味地小酌,直喝到晕晕乎乎。
时间早已过了八点半,时针已经越来越迫近10,雅玫依旧没有回来。
发消息过去,也不再有回音。
孔宇放下酒杯,再喝下去他怕自己头脑不够清醒,说出不该说的话。
打开客厅的电视,随便放了一部老电影,收拾完客厅收拾厨房,又把里里外外拖了一遍,门铃没响过。
老电影进行到高潮情节,高亢的音乐伴随着大量画面闪回,经典的蒙太奇手法。
与此同时,一些令人心碎的不堪画面也逐渐占据孔宇的脑海。
孔宇全力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也许雅玫只是被其他某些事耽搁了。
然而喝了酒的夜晚,情绪最容易滑入低谷。他看着挂在卧室的婚纱照——那甜蜜大笑的两人,渐渐留下眼泪。
他们的“婚纱照”很特别,不是拍摄的,而是孔宇亲手画出来的,他到现在仍记得自己每一次运笔时的心情。
孔宇和雅玫一路从校服走到婚纱,曾是无数人羡慕的对象,男才女貌,无比登对。
同学聚会的时候,老班长总会说,你们就是让全班同学相信高中也能有爱情的有力证据,其他早恋的同学都陆续分开了。
“你俩要是分手了,咱们的同学们以后指定不让孩子高中谈恋爱,因为事实证明注定没结果啊,所以你俩可得挺住了!”
两人熬过了高中两年,大学异地四年,熬过了班主任围追堵截,熬过十几小时车程的阻隔,熬过了双方家长的竭力反对,经历了几千人见证的盛大求婚,步入婚姻整整三年了。
那些刻骨铭心的东西,山呼海啸都带不走的东西,竟然在如水一样的日常里不断消减、流失。
密码锁响,雅玫开门进来,笑着说:“当当!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烤羊腿!公司临时有急事把我喊回去开会,就当赔罪了。”
涉及到工作,孔宇没力气置疑,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就像一道刺痛的伤口。
孔宇幽幽说道:“没有可乐的烧烤没有灵魂。”
雅玫哈哈一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今天也破例帮你买了。不过碳酸饮料还是得少喝!影响健康。”
孔宇看着笑容灿烂的雅玫,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全猜不透枕边人的心思。
深夜,孔宇确定雅玫熟睡,悄悄拿起她的手机,解锁。
与J的聊天记录删了个干干净净,最新的消息记录是微信运动步数。
孔宇忽然动念,计算了一下雅玫的步数减去自己的步数,竟恰好大致与J的运动步数相近。
如果不是巧合,那就表示雅玫晚上八点以后可能一直和J在一起,两人的步数相同,意味着大概率是雅玫去J家找的他,且J白天没有出过门,所以数据才会如此严丝合缝。
孔宇有些心慌,但这毕竟不是严谨的证明,仅仅代表着某种概率不高的可能性。
夜风吹起窗帘的薄纱,浓郁的月色洒落在地板上。
熟睡中的雅玫依旧完美,完美的脸蛋,完美的身材。一种莫名的烦闷袭上孔宇心头,他已经大半年没有和雅玫亲热过了。
近在迟尺,不可触碰。
03
次日,孔宇早早来到了山海书店,只有昨晚那个女店员在,她扎着马尾,眉目柔顺,很有亲和力。
他远远观察到内侧的墙上贴着《半岛铁盒》的海报,周杰伦抱着膝盖坐在桥边,背后是倒映着城市烟火的河流。
孔宇晃了晃悬挂着的彩色风铃:“小姐,请问下有没有卖《半岛铁盒》?”
女生愣了一下:“有啊,你在前面左转的第二排架子上就有。”
说完她就捂嘴笑:“你搭讪的方式好冷哦,还好我听过周杰伦的半岛铁盒。不然都接不上你的老梗。”
孔宇也笑:“那你记性蛮好的,对白一个字也不差。”
女生低头翻找了一会儿,按下播放键,音响里开始播放《半岛铁盒》。
她说:“在书店上班,记性肯定得好哇,每一类型的书应该放在哪个区域,以及编号在书架的位置,甚至熟客们的阅读喜好,这些都要记清楚才行。”
孔宇坐在靠窗吧台的位置:“那你一定记得昨晚六点半坐在这个位置的那个女生。”
女生哦了一声,忽然说道:“你是她男朋友对不对?”
孔宇有些好奇,没有否认:“你是从哪看出来的?”
女生得意一笑:“直觉咯,我感觉你们两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般配感,虽然我不喜欢那个女人,但老实说她的确很好看也很招男人喜欢。”
孔宇微笑:“你夸人的方式,还蛮拐弯抹角的,我差点没听出来你在夸我帅。”
“切,你这个人有点奇怪的,你知道你女朋友昨天在这个位置坐过?难道你,跟踪她?”女生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警惕。
孔宇念头飞转,冷静说道:“没有,她昨晚六点半在这个位置拍了张照发朋友圈,我顺着照片就找过来了。她昨晚回家很晚,接近十二点才到家,所以我想知道她做了什么。”
女生点点头,似乎认同了孔宇的说法:“她最近是和我们店里的同事阿松走得蛮近,昨晚两人好像一起在隔壁餐厅吃饭了,但是阿松八点就回店里了,之后也一直在店里没出去过。所以,她晚上应该不是和阿松在一起。嗯,他俩在一起,基本聊得都是小说,很少说其他事情。”
雅玫喜欢读小说,孔宇是知道的,然而他最讨厌小说作者,那是一帮活在谎言迷宫里的可怜虫。
这个女生说的话基本可信,那么阿松是J的可能性就低了许多。
看着孔宇越皱越紧的眉头,女生继续问道:“怎么,你怀疑你女朋友出轨了?一个大男生,这样想很小气!”
孔宇摇头:“小气没用,大气也没用,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有,她是我妻子,不是女朋友。”
女生依然有所戒备:“如果你真的是他老公,肯定知道她的大名是什么?”
孔宇说:“朱雅玫。”
孔宇记得,刚上高一的时候,他还没见过雅玫本人,只在班级名册里看到这个名字,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猪一枚”!
在当地方言中,猪一枚和朱雅玫发音很相似,漂亮女生天然具有话题度,这个绰号在男同学中大肆传播。
班主任很生气,让孔宇在班会的时候进行自我检讨,并且命令所有人都不许再提“猪一枚”的绰号。
然而不多久,认为是朱雅玫打小报告的孔宇又“发明”了个更狠的绰号“猪牙妹”。
班主任管天管地,管不了普通话带河南口音,否则就是搞地域歧视。
很多没有见过朱雅玫的人,都以为三班有个丑女叫“猪牙妹”,望名可知尊容。
在蜜月的海滩边,朱雅玫曾经狠狠捏着孔宇的脸说:“你故意给我取这么丑的外号,让外班的帅哥不敢追我,然后你好趁虚而入对不对!你太心机了!”
女生看着孔宇陷入回忆淡淡微笑的神情,对他产生了更多的信任。
她去书架那边转了一圈,拿了一本书:“喏,这是她昨天坐在这里看的书,我猜你想让我帮你把这本书找出来。”
孔宇接过书:“你真得很聪明。你们店里那个店员,阿松对吧,你喜欢他对不对?”
女生脸微微泛红:“没错,我是喜欢他,但我配不上他,他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作家的!我只是书店的打工妹。”
女生是一种很美好的奇怪生物,当她们喜欢某个人的时候,会将自己放低入尘埃,看不到自己的好。
雅玫在孔宇拿到某届大学生插画大赛金奖的时候也是如此:“阿宇你那么有才华,会不会看不上我了,不喜欢我了?”
当时她的脸,委屈得皱了起来,真得很像一只可爱的小猪。
孔宇就紧紧抱住她,抱得越紧,越能感受到她灵魂的松弛。
而终有一天,这样的喜欢会渐渐模糊破碎,模糊在柴米油盐的盘算里,破碎在鸡毛蒜皮的争吵里。
孔宇对女店员说:“你别傻啊,喜欢就去说,埋在心里会变成永远的遗憾。他没你想象得那么高不可攀,你也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好。”
孔宇草草翻阅了一遍雅玫昨晚看的书,是卡佛的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书页里夹了一张照片,是一片青绿色的湖水,水天一色,云朵形态各异,很有意境。
这张照片孔宇很熟悉,正是J的微信头像,孔宇翻转照片,背面留着J的微信号。
或许,故事就是从这本书,这个微信号开始的。
“我来过的事情,你不会对别人说对吧?”孔宇快速把照片藏入掌心,他本来想让女生帮忙查找这本书的借阅记录,但看到了门外的阿松正在走来。
女生微笑,做了个拉钩的手势:“昂,这是我们的秘密。”
阿松进门,扔下包:“早啊小棠!”
孔宇把书放回书架,扭头对小棠眨眨眼:“小棠,很好听的名字,我记住了。我还会来找你聊天的。”
孔宇说完就离开了书店,对阿松视而不见。
小棠知道孔宇的用意,这样一个大帅哥,语气暧昧地留下最后一句,无非是想帮忙测试下阿松会不会吃醋。
阿松明显产生了危机感,看起来有些不高兴,面沉如水。小棠的心里却甜丝丝的。
04
接下来的几天,孔宇继续跟踪着雅玫上下班。
跟踪的感觉很微妙,他前所未有地关注着雅玫每一个微小的动作,猜测和体会她的真实情绪。
他以一个纯粹观察者的角度欣赏着雅玫,似乎找回了消失很久的悸动感,或许距离,真的可以产生美。
在雅玫上班的时间里。孔宇驱车几乎找遍了全市所有的湖泊和水库,终于找到了照片的拍摄地。
城市西南角的蓝宝湖湿地生态园。
这是一个只开发了一半的工程,加上附近没有楼盘和地铁,还算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不远处有一对老年夫妇,似乎在钓鱼。
正对着湖泊拱桥的位置,有人支了画架,旁边的绘画工具也齐全。
孔宇走到画架前,看到一幅画了一半的画作。
画框上写着主人的名字,岑溪玲。
孔宇呼吸了一口湖边新鲜的空气,很难得地产生了提笔画画的冲动。
他坐在画布前,感受了一下画作前半部分的思路,提起画笔,投入到忘我的创作状态中。
好一阵子,他回过神来,才发现旁边有一张盛满怒气的脸。
一身运动装的女生扬起纤长的手指:“这是我的画,你凭什么动它。”
孔宇连忙说:“对不起,你叫岑溪玲对吧,我叫孔宇,咱俩是同行。我看到画了一半的作品,忍不住一时手痒,狗尾续貂了。”
岑溪玲仔细看了一会儿:“还算画得不赖,基本功很扎实。你很好地领会了我前半部分的创作思路,甚至我的很多小心思你都体会到了,而且很巧妙地延续了出来。但是很奇怪,我在这半幅画里看不到一丁点你自己的想法或是创意。作为一个画师,你没有自己的灵感吗?”
孔宇苦笑:“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过灵感了。”
岑溪玲有些失望:“那挺可惜的,用我老师的话说,你是那种空壳画手,有灵巧的笔触,但是没有自己的内核。”
孔宇无心再纠缠创作的事情,取出照片问岑溪玲:“你对这儿比较熟,能不能帮我看看,这张照片是在这里拍的吧?”
岑溪玲点头:“嗯,看视角,应该就在那对老年夫妇钓鱼的那个地方拍的。等等,你这张照片,很像是金良洛拍的。”
金良洛,J?没想到这个答案会来得这么快。
孔宇有些激动:“你认识拍这张照片的人?”
岑溪玲亮出可爱的虎牙:“认识啊,也仅仅是几面之缘啦,金良洛和我一样,很喜欢来这里采风,不过我是画画,他是摄影。有时候我们会聊几句。”
金良洛,孔宇闭上眼睛,仔细在脑海中检索着这个名字。
孔宇的画面记忆力极好,往事像照片一样一页页摊开。
有了,婚礼时的礼单上有这个人的名字,这个金良洛出了三万的份子钱,当时孔宇笑着说这哪是份子钱啊,都快赶上彩礼了,朱雅玫就说这人是她的小学同学,交集不多。
岑溪玲似乎对绘画的事更感兴趣:“话说回来,其实,我觉得你的心态完全可以调整过来,你不是没有灵感,你在逃避灵感。你还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选择画画这条路吗?”
孔宇说:“我记得高中的时候,语文课本里有一篇欧亨利的小说,大致是说有一个女孩儿染上肺病,认为自己很快就死了,她一直数着窗外的落叶,想着叶子落尽的那天,自己可能也会离开人世。另一个不得志的老画家知道这件事,就冒着夜雨在窗外的墙上画了一片翠绿逼真的藤叶。姑娘受到鼓励,奇迹般活下来了,老人却在那场风雨里染上恶疾去世了。这个故事,是我喜欢绘画的初心。”
“我喜欢美好画作带给人的温暖和希望,但当我工作后,我只感到为了挣钱而扭曲自己想法的拧巴。我也沉不下心去搞自我风格的作品,我害怕那种被吞噬的感觉。”
孔宇情绪有些低落:“你有体会过那种被自己作品吞噬的感觉吗?你觉得它就像恶魔一样凝视着你,想把你的精神、思维甚至骨血,都吞进它的肚子里。”
岑溪玲点了点头:“创作就是被吞噬,你果然是在逃避灵感,你是个逃兵。”
孔宇说:“我是一个自甘平凡的人……你看那对钓鱼的老人,奶奶坐在轮椅里,爷爷搬了张小马扎钓鱼,两人一起晒着太阳聊天,从正午到黄昏。这是我要的生活……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岑溪玲拦住他:“如果你是想去找金良洛,不必了。我和金良洛都算是雅玫的朋友,雅玫辛辛苦苦把你引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劝你重新振作。她觉得我和你是同类,更能理解你的心境。”
孔宇有些茫然,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愤怒还是庆幸。
岑溪玲说:“你以为自己看破了世俗,不过就是给自己铸造了一道城墙,孔宇!如果你不愿意改变,你真的会失去雅玫的!你只看到叶子那幅画对女孩儿来说的美好,却没有看到老人用生命画成一幅有意义作品的殉道之心。你根本没有搞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岑溪玲抽出一幅画,上面是雅玫和一个男人接吻的画面,那个男人当然不是孔宇。
雅玫穿着吊带裙,搂住身边的男人,两人的姿势暧昧到了极点。
他们的身后是蓝宝湖,湖面上方的夜空里,星星闪耀。
岑溪玲继续说:“我希望这幅画是能让你清醒的叶子,你不是爱你的妻子,你是对她病态依赖,她是你逃避世界的借口!你不敢失去她,因为你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了!”
孔宇的心思,全然都被吸附在这幅画上。
不可否认,这幅画很美,尤其对雅玫的神态和微表情刻画得惟妙惟肖,几乎不输孔宇当年画的婚纱照。
这到底是虚构作品还是作者对现实的记录?孔宇脑脑袋剧痛。
微信头像,书中照片,环环相扣,竟然只是为了这样一个可笑的目的。
可笑,想出轨就是想出轨,偏要竖起这么冠冕堂皇的大旗!
孔宇骂了一句“你们这帮人都有大病!”,加速了离开的步伐。
岑溪玲喊道:“孔宇,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你不愿意回头,会有人帮你回头,懂吗?没有人会记住第二名的名字,你不会甘心当一个不被人记住名字的人!”
“没有人会记住第二名的名字”,是当年孔宇得奖时对雅玫说的话,当时他意气风发,以为自己注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孔宇离去的身影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05
孔宇没有去雅玫的公司跟踪她下班,他躺在按摩椅里,静静等待着雅玫回家。
他想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不再遮掩,矫饰。
从黑夜到日出,雅玫没有回来,电话彻底关机。
孔宇心中冷笑,是无聊的把戏演完了,没脸回这个家了吧。
上午十点,孔宇打电话到雅玫的公司,同事说她今天没来上班,且前一天下午早早离开了公司。
雅玫离开公司的时间,远在岑溪玲与孔宇会面谈话之前。
孔宇逐渐从愤怒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他开始担心雅玫的安全。
现在报警,失踪时间还太短,而且也没有雅玫可能遇险的直接证据,很难立案。只能先自己想办法寻找雅玫。
目前最有可能和雅玫在一起的,是金良洛。雅玫可能是被囚禁,也可能是晚上无处可去,去了他家。
痕迹,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有其纹路,只要找到纹路,就能溯源。
孔宇拿出照片,照片的背面除了J的微信号,还有两个不起眼的logo。
查了一下,其中一个logo是冲印纸的厂家,另一个logo则属于本市的一家照片冲印店。
孔宇开车到了那家照片冲印店的对面,隔着车窗仔细观察,冲印店的外面贴着“冲印全城包邮”的字样。
他拨通店招上的号码:“您好,我是金良洛,我前阵子在你们这儿冲印了一张照片,拍摄的是蓝宝湖,你们成片怎么还没寄给我呢?这照片我着急用呢。”
前台的女生查找了一下记录:“您好金先生,我这边查到您的快递早就寄出去了。”
孔宇:“麻烦你把快递单号给我一下,我查查看是不是丢件了,剩下的就不用你们操心了。”
“好的先生,您的快递单号是……”
孔宇挂断电话,根据快递单号查询物流信息,最终投递位置为景宁花园的菜鸟驿站。
景宁花园是一个高档小区,门禁很严格,没有门禁卡或是报不出业主具体的房号是进不去的。
孔宇在网约车平台上线接单,指定目的地为景宁花园,足足驻车等了两个小时,终于有人下单。
孔宇跟着货真价实的业主进了小区,客人下车以后,他在小区绕了一圈,把车停在了临时停车位。
他戴上帽子,观察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走向位于一栋楼下的菜鸟驿站。
驿站里的小伙子正边抽烟边刷剧,看到孔宁过来赶忙掐灭了烟头,热情地说:“哥,取件码报一下,我帮您拿。”
孔宇不耐烦地说:“不是取件,我有一个快递,上回来明明没找到,商家非说我取走了,跟我扯皮耍赖。你帮我看一下,我叫金良洛,我的单号是……”
小伙子输入单号:“您的快递确实五天前就取走了呀,您是不是记错了。”
孔宇佯装恼怒:“你怎么回事,你怎么也帮着商家坑我钱呢?”
小伙子也有些上头,说:“哥,现在是数字时代,所有行为都有痕迹的,您是六栋2103的金先生对吧,这边确实显示您五天前的晚上八点取走了快递,不信我可以查监控给您看,这设备把您的脸拍得清清楚楚。”
孔宇装作心虚的样子,摆了摆手:“不用了,那就当我弄错了吧。”
等孔宇出去了,小伙子偷笑,这监控内存只够存三四天的信息,真要去查还不一定能查到呢,把人唬住就行。
孔宇出了菜鸟驿站,摘下帽子,直奔6栋2103。
金良洛刚泡好工夫茶,门铃响了。
“谁啊?”
“京东快递。”
金良洛摇摇头,现在的快递大多扔驿站,也就只有京东和顺丰能送上门了。
门刚一打开,孔宇一把推开金良洛,直接冲了进来。
他像是一只愤怒的野兽,把金良洛家里的几个房间找了个遍,连储物间都没有放过。
金良洛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孔宇说:“报警好啊,让警察帮我查一查,你把雅玫弄到哪里去了。”
金良洛停止拨号:“难怪看你有点面熟,你是雅玫的老公,孔宇。”
06
两个男人相对而坐,四目相对,似乎都想把对方的心肝脾肺看个一清二楚。
金良洛长得与岑溪玲那幅画里的男主一模一样。
孔宇看着他的脸,回想着画面里的内容,怒气越来越盛。
孔宇说:“你和雅玫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金良洛有些生气:“你别满嘴胡话,雅玫不是你说的这种女人。我承认,我从小就喜欢她,可是在你们结婚的那天我就已经心如死灰了,我真心祝福了你们的。”
孔宇渐渐想起来,结婚那天,有个男人坐在他发小那一桌,喝得酩酊大醉,哭得稀里哗啦,应该就是这位多情又多金的金先生。
孔宇说:“那,温柔地控制我是什么意思?”
金良洛面露疑惑:“这是什么?”
孔宇说:“你是不是有个微信,昵称是J?”
金良洛摇头:“你应该是误会了,我没有这样的微信号。”
孔宇怒不可遏:“我都一路顺藤摸瓜找到你这里来了,还撒谎!”
金良洛气势丝毫不落下风说:“明人不说暗话,我不妨明白告诉你,哪怕是今天,雅玫要是不想跟你了,愿意和我好,我光明正大地带她走,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但是没发生过的事情,你也不要把水往我身上泼!”
孔宇直勾勾地看着金良洛的眼睛,哪怕对方有一丝丝的胆怯心虚,他都能捕捉到。
然而,没有,金良洛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非常坚定。
孔宇把照片拍在桌上:“那这张照片怎么解释?”
金良洛拿起照片看了一会儿:“照片确实是我送给雅玫的,那天我们在蓝宝湖相遇,我觉得环境很美,就顺手拍下了……但背后的字不是我写的,亏你还是搞绘画的,竟然看不出你老婆的笔迹。”
孔宇抢过照片,的确背后J的微信号是很像雅玫的笔迹,他此前没有往这个方向想。
可这个J到底会是谁呢?
孔宇说:“昨天我在你拍照片的蓝宝湖,见过你们共同的朋友岑溪玲,我知道雅玫有计划假装出轨,引我追查到蓝宝湖,想让岑溪玲开导我。但雅玫自己的失踪,明显不应该在这个计划里,我担心她受人蛊惑,被人利用,让自己陷入危险。”
金良洛一头雾水:“哥们,你脑洞太大了吧。什么假装出轨开导你,还有这个岑溪玲是谁,我完全不认识啊。”
孔宇心中一冷:“你,不认识岑溪玲?”
金良洛点头:“确实不认识。”
孔宇脑仁嗡嗡地疼,岑溪玲为什么说谎,她想掩盖什么,她想用善意的谎言掩藏雅玫和J的关系?还是说,她才是那个想害雅玫的人?
无数的问题在脑海中盘旋,一天一夜没合眼,孔宇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几乎失去意识。
金良洛拿湿毛巾给孔宇擦了一把脸:“你还好吧,我不知道你现在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只想确认雅玫是不是安全,她昨晚没回家?”
孔宇看了一眼腕表:“从雅玫昨天下午离开公司到现在,她已经失踪整整29个小时了。”
金良洛坚决地说:“报警。”
“一个手脚健全的成年人,不到四十八小时警察不会立案的。”
金良洛:“分局有我的朋友,而且根据你所说,这件事情透着诡异,你说的这个J可能是个危险人物,时间拖越久越危险,报警的理由很充分。”
孔宇此时对金良洛已经有了七八分的信任,点点头:“好,我们要尽快找到雅玫,赶紧报警。”
梁警官很快带了另一名警员一起到了金良洛家里,按照规定,他不能单独出警。
孔宇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从头说了一遍,但隐瞒了跟踪的事情。
梁警官脸色不太好:“你知不知道,光是你从这张照片查到金良洛家里的手段,就已经涉嫌非法入侵了!”
金良洛连忙圆场:“梁哥不至于,不至于,我也有错,我跟她老婆私下见面还送照片这事儿,他误会了也是人之常情。”
梁警官继续对孔宇说道:“你小子做事心思缜密,还很懂得用非常规手段获取信息,可不要误入歧途去做什么非法的勾当。”
孔宇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双肩微微颤抖,低垂着头:“你们把我抓起来都不要紧,只要能找到朱雅玫。我现在心里很慌,总觉得她可能已经遇到危险了。”
梁警官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夫妻俩还是应该多沟通,本来小小的家庭纠纷,闹得现在跟谍战片似的。根据你提供的微信号,网络信息安全部那边的同事已经查到了,J的真实身份就是山海书店的徐凌松,他也是山海书店的老板。还有,你妻子朱雅玫的手机不仅关机,还被屏蔽了sim卡的信号,我们也定位不到她的具体位置。”
孔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梁警官站起身拍了拍孔宇的肩:“胡思乱想没有任何意义,走!我带你们去那家书店找找。”
07
小棠看到孔宇和金良洛带着两个警察过来有些懵,赶忙迎了过来。
她说:“昨天我没见朱雅玫女士来过,阿松昨天和今天也都没来过店里,我打他电话都打不通。”
两人一起玩消失?到底是什么情况?
梁警官故意大声喊道:“警察办事,有没有人在店里啊!老板呢?出来啊!”
没过多久,阿松就从门外进来,笑嘻嘻说道:“怎么了警察叔叔,是不是有客人在我们店里丢钱包了?”
梁警官冷笑:“有人在你店里丢老婆了。嗯……你刚从家里过来的?”
阿松点点头:“是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没啥事,一路走过来的,费了些时间。”
孔宇说:“撒谎,昨夜外面下过雨,路面不少积水,你从家里过来,鞋底不可能这么干净。”
阿松低头,沉默不语。
梁警官回头看了一眼新考进来的大学生小李:“人群众都看出来了,你看出来了吗?观察力是个好东西,用心实践。”
梁警官背着手,四处看了一圈,问小棠:“这店面下面是不是还有一层仓库。”
小棠点头:“是的,书架里的书卖出去要随时补货,仓库里备了很多库存。”
众人下楼,在仓库里转了一圈,忽然听孔宇大声喊道:“快来,这个书架后面有道门!”
打开书架后面的门,竟然内有乾坤,还有一层小小的房间,里面除了一些藏书还有一张床和一些生活用品。
阿松打开台灯,梁警官伸手摸了一下台灯,温度很高,证明不久之前这个灯才刚刚关闭。
大概率,这个阿松此前一直呆在这个房间里,听到警察来的动静,才从另一个门绕出去。
昏暗的灯光下,孔宇看到床上有一个被拴住手脚的女人,一动不动。
孔宇不要命地冲了过去,差点激动到当场昏厥,却发现是个硅胶人。它被粉色手铐铐在床上,四周散落着皮鞭、尾巴之类的道具。
他折返回来掐阿松脖子:“你个变态,你把雅玫弄到哪里去了?”
小李警官紧紧抱住孔宇。
阿松扭头看向梁警官说:“警官,有点特殊癖好不违法吧。”
梁警官很不喜欢阿松:“违不违法,得看你还做过什么事。现在朱雅玫的失踪,你是头号嫌疑人,找到她之前,你得先跟我回去。”
阿松指了指上方角落的摄像头:“我知道在书店下面有这样一个地方,很容易说不清,特意安装了摄像头,我从昨天和今天都在这个房间里,你要不信自己去看录像。”
“小李,去查监控,一秒钟都不许漏,看清每一个细节。”
阿松皱眉:“我这回可算是社死了,哪个男人的夜生活经得住这样窥探。”
小棠的眼眶里已经有眼泪打转了,她知道阿松的性格比较不羁,但想不到会到这种程度。
监控视频里,阿松先是盘腿看书,随后拿出笔记本电脑码字,到深夜的时候走到衣柜里,抱出了这个高度仿真的硅胶人……
孔宇几次咬牙切齿地想揍阿松,被小李警官牢牢抱住,这个变态一边做那种事,一边叫着雅玫的名字!
阿松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通过幻想的刺激寻找点创作灵感,也不违法吧。”
梁警官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你的道德底线已经到了法律边缘,未免太低了一点。”
孔宇说:“你这样的人,能写出什么好作品?”
阿松笑笑:“你们喜欢画地为牢,注定错过许多风景。孔宇先生你这么一本正经,又画出过什么作品呢?”
08
视频里的确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过雅玫的身影,阿松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
这段视频,变向成为了阿松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梁警官眉头紧锁:“看来这件事情,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一些。”
阿松忽然说:“警官,雅玫失踪,现在有三个嫌疑人。您从金良洛那边过来,必定已经在他家看过;我这边呢,你也掘地三尺地搜过了;还有一个嫌疑人的住处,你们没搜。”
孔宇脱口而出:“神经病,雅玫被关在自己家里难道也算囚禁?”
孔宇的话一出口,空气变得无比安静,这句话太有歧义了。
梁警官招了招手:“走吧,孔先生,现在只有你家我们还没去过了。即便她是离家出走,家里也一定会留下线索。”
孔宇领着人进了小区,打开密码锁。
小李警官刚打开卧室大门,穿着睡裙的雅玫光脚跳了出来,摔倒在地板,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牢牢捆住。
楚楚可怜的模样,足以激发起任何男人的保护欲和愤怒。
朱雅玫哭得梨花带雨:“你们救救我,孔宇疯了,他非说怀疑我出轨,不让我出门,不让上班,还把我绑起来锁在房间里。”
孔宇感到大脑一片空白,雅玫的话每个字他都清清楚楚听了进去,组合在一起,却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性子耿直的金良洛怒不可遏,一个冲拳打在孔宇脸上,这是一记憋了十年的老拳。
孔宇傻了一样站在原地,他舔了舔断裂的牙和嘴里的鲜血,居然下意识一口全部吞了进去。
朱雅玫继续哭诉着,说孔宇最近一直跟踪她,言行诡异,让她感到非常害怕。
她说孔宇疯魔了似得怀疑自己和金良洛出轨,为此还画了一幅幻想中的出轨画面。
小李警官在书房搜出了这幅画。
梁警官摸了摸下巴:“嚯,这画得比照片还真呐。”
金良洛当场赌咒发誓说绝没有和雅玫接过吻,否则天打雷劈!所以这幅画,完全是妒火烧心的孔宇自己臆想出来的!
梁警官看了一眼孔宇亲手画的“婚纱照”,这两幅画的画风的确很相似,也只可能出自孔宇之手。
孔宇喃喃地说:“那幅画不是我画的,是岑溪玲画的,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梁警官说:“岑溪玲的名字我查过了,咱们市没有叫这个名字且符合你描述的女性。孔宇,尽管你们是夫妻,但是你现在涉嫌跟踪和非法拘禁,还是得跟我回去协助调查。”
孔宇游魂一样主动举起双手,戴上冰冷的手铐。
临出门前,他仔细看了一遍家里的每一样物品,在心里和他们道别。
在家闭关的两年里,他孤独到和家里的桌椅板凳说话,和肥皂盒说话,和毛巾说话,每一样物品都是他的朋友。
没想到朋友之间,夫妻之间,会以这样的方式诀别。
在警察和金良洛看不到的角度,阿松对着孔宇笑,他右手举高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一行大字——我会温柔地控制你。
文字的两边有大大的书名号,仿佛在告诉孔宇,整个故事都是他的作品。
他的左手,牵紧雅玫的手。
电梯门缓缓关上,孔宇心如死灰。
09
两人走完了离婚程序,孔宇最后一次去警局汇报情况。
梁警官把孔宇送出分局:“情况我都和你说了,我调取了你家门锁的开门记录信息,证实朱雅玫是在你离开以后回到家里。根据你自己提供的线索,把岑溪玲三个字倒过来,名为林熙晨的女士,当年的确是和你一起参加大学生插画大赛的第二名,她故意给你留下最后一句话,可能就是为了给你留下自证清白的机会,我们找到她和你对质也很容易问出真相……”
孔宇无力地摇摇头:“雅玫做这些,无非是要一个对她体面的理由来离开这个家,对两边老人也算有个交代。我尊重她的决定,我不会指证她的。我让您帮忙调查,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我没有疯。”
梁警官有些感慨:“孔宇,你很聪明,但有些太钻牛角尖了,要学会自己走出困境,不要总是沉湎在回忆里。”
孔宇挥了挥手,离开了警局,汇入马路对面熙熙攘攘的人流。
路过一家杂货店,孔宇破天荒买了包烟,他拆开烟盒,敲出一根。
泛黄的回忆画面里,二十岁的雅玫伸手抢走他的烟,脸上的神情娇俏可人:“不许抽烟,否则不让你亲我啦。”
马尾扫过孔宇的面庞,他看得有些痴了。
炽烈的阳光穿过枝叶苍翠的百年老树,打在两人的脸上,年轻的情侣在校园的长椅上紧紧拥吻在一起,融化在午后暖暖的微风里。
回到寒风刺骨的现实,孔宇扔掉烟盒,在垃圾桶边剧烈地干呕,仿佛努力把无数回忆从脑海里吐进垃圾桶。。
再站起身时,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眼睛里光芒夺目。
对面的茶座,雅玫笑着对阿松说:“我第一次见孔宇的时候,写了一篇特别可笑的日记。日记里说,他的眼睛亮得可怕,又暗得可怕,好像藏匿着亿万颗星辰低诉心事。亮的时候让人想逃开,暗的时候让人想躲进去。”
阿松把纸巾递到雅玫面前:“不管怎样,你成功了,他现在是大人了。”
雅玫捂着脸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