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太阳真好，小鹏心里想，头又更低了低。手里的空桶随着他走路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撞在小腿肚上，里面装着和好的糠和菜籽饼。爷爷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非要从碗柜后面拿出那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白酒，加了一点进去，说这样引子才香。

早知道带个草帽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才刚从五奶奶家拐出来，东西放地上回去拿个帽子应该很快，或者从这吼两嗓子，奶奶也许会送来。

算了，这点晒，吓不死人。小鹏把桶挂到臂弯里，卷了卷左手的袖口，左手里拿着两根鱼竿，一根5.4米的，一根3.6米的。前年夏天买的这两杆子倒也耐用，就放在家里巷口的棚子底下，拿出来的时候除了厚厚一层灰还有蜘蛛网之外，一点也没坏。小鹏想起他找鱼竿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浮现的那种晒了十年太阳的塑料一碰就碎的情景也没有出现。

走到那个迷你的小桥边上，小鹏望了一眼底下赫然变大的水沟，里面泥泞不堪，水葫芦被压烂在沟边，三伯家那条牛今天肯定来过了。小时候爸爸就一直和自己说他们从小就在这小桥边上逗栓在这儿的牛，这个坑少说也躺过五六代牛了。

今天没有风，青豆叶子被晒的蔫不拉几的，平时看起来种的密密麻麻的豆子，太阳一晒全都营养不良一样的缩了起来，想在里面瞥见几只青蛙也不太可能，估计全伏在水里呢。现在小鹏对青蛙已经没有了兴趣，也许是因为学校里的教育让他知道青蛙吃害虫，也许是青蛙只能吸引小孩子，现在的他反而不敢像小时候那样一个箭步上去两手扑到青蛙上。想到那种抓着青蛙的情景会让现在的他有点恶心。

今天的目标是钓鱼，回老家前小鹏心里就念叨了好久要回来钓鱼，这爱好大概是传承地外婆，因为爷爷奶奶都不喜欢钓鱼，爷爷喜欢用网，奶奶更是一看到他拿鱼竿就要念叨。早上蚊子多，中午太阳晒，晚凉蚊子更多，也许我就应该呆在家里看那些破书，小鹏鬓角开始有汗渗出来了。

走到大圩上就好了，大圩上树多，今天去那片竹子底下钓，杆子不够长，只能去那儿了。其实还有另外更适合的地方，外河的闸口处有一条抽水船，去那个船头能直接钓到河中间，但今天的太阳，明显没可能让他去那儿。

空桶不重，里面菜籽饼和糠在一路的颠簸中已经滚成了一颗圆球，散发着浓烈的酒精味，小鹏到了前几天看中的那棵树底下的时候，把这颗寄托着他丰收希望的引子掰成两半，分别往左右河面上扔了下去。

有没有蛇，小鹏脑子里又冒出这个念头了，在老家他最怕遇到蛇。也不是最怕，他在老家遇到过好多次蛇，最惊险的一次是在茅坑里拉屎的时候，一条蛇就伏在茅坑台子边上的一堆芦柴堆里，但即使那次，他也没怎么太慌，蛇都是怕人的，盯着你看一会儿就会自己走开。小鹏的这种怕是对遇到蛇这种事件发生可能性的揣测，他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儿就会钻出来一条青绿色的蛇。

抽出长的鱼竿，解开线后小鹏用力扫了扫大圩下的草堆，顺便把那些草都压向两边，好伸出杆子。这样应该不会有蛇了吧，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凉鞋，不由得想到万一盯着漂看的入迷了，一只蛇爬上自己的脚会怎么样。

说是草堆，其实这些草都大得很，像是那种蒲草的叶子，有的伸展开能有一米多长，叶片宽阔，在大圩下的河边长成长长的一排。所以伸杆之前都得把它们压趴下去。

把鱼竿放地上，小鹏下去到这颗斜着伸向河面的树根处用力踩了踩，把上面的土踩实了，确定没问题后上去把桶、杆子还有蚯蚓拿了下来。这盒蚯蚓是回来前在县城买的，两块钱一盒。幸亏买了一盒，不然这天气哪怕是在农村，挖蚯蚓都是一件难事，更别提现在基本上都挖不到什么红蚯蚓了，全是那种黑色的臭蚯蚓。爷爷最爱拿这种臭蚯蚓串在签子上放进捕黄鳝的笼子里，一晚上能逮好几条。

费了好大劲把扭来扭去的蚯蚓串上钩子，小鹏突然感觉到了一点点风，就像是在那种阴暗的角落里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巴掌似的，他猛地回头，但大圩上啥也没有，他太讨厌这种自己吓自己的感觉了，完全就只是在河流拐弯的地方会形成风罢了。这样想之后小鹏竟然觉得有点舒服，本来背上的衬衫就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现在好歹有点风能让皮肤喘口气。

抛下钩子没一会儿，漂相就动了，其实小鹏不懂怎么调漂，有的时候他调整一个小时也不能让钩子沉到河底，有的时候甚至连漂都竖不起来，作为一个念过几年书的人他也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调整不好。但好在这几年零星的钓鱼经验让他知道底下有鱼，它在试探，用嘴巴拱钩子，但就是不吃，现在还不是拎杆的时候，还得等。

突然，浮漂猛地一沉，很快又浮了上来，这一沉一浮的变化也就在转瞬间，在小鹏眼睛的凝视下，仿佛世界都为止沉寂。原本因为河面的微风而摇晃的蒲草叶仿佛瞬间石化，小鹏觉得自己的精神力仿佛放大了十倍，连漂顶的那只蜻蜓翅膀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草鱼！来！”小鹏大喝一声，原本因为等待而放松的身体猛地绷紧，全身的肌肉仿佛牵一发而动全身似的，将力量传到拿杆的右手手臂上，从肱二头肌开始，肌肉组织节节暴起，血液在瞬间加速涌动，终于，小鹏完成了他这个暑假梦寐以求的钓鱼的第一次提竿，并且他的嘴角已经有隐隐的笑意浮现，但整体表情，仍然是那么不动声色。

“啵，咻~~~”，闪亮的银钩破开水面，将遥远太阳裹挟着深厚能量的光芒反射到了小鹏的眼睛里，在那里，满瞳孔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啊，这……竟然被耍了吗，可恶！”小鹏的手臂陡然泄气，看到钩子从水面抽出的一刹那，仿佛那种对钓鱼这件事隔了千万重时间和空间的欲望瞬间消失，整个人的气势也很快降了下去。

尽管如此，如果有潜心钓鱼数十载的老钓鱼人路过就不难发现，此刻小鹏的身体里隐隐有一种力量正在孕育，那种力量仅是在提钩的一瞬稍稍浮现，就让天地自然为止一滞，除了最为纯净的天地本心，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达到这种境界。

可惜，并没有什么世外高人，也没有懂得相马的伯乐，这惊人的一瞬在这小小的大圩某一个角落高开低走，连小鹏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曾在某一瞬间打开了通向天地修炼的大门。现在的他很懊恼，明明是草鱼的漂相，自己也在合适的时机提钩了，为什么就没钓到呢？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呢？

没有人能帮助他，人生中的大起大落，是是非非，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你曾经有机会一朝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你错过了，那或许就是永远的失去。更多的时候，人生就是一场独角戏，就是一个人拿着鱼竿，用那虚无缥缈的漂相妄图揣测人生的真谛和掩盖在社会这张硕大无朋的水面下的所谓机遇。大多数时候，看起来像是五斤大鲤鱼的漂相也可能只是一只白条路过时的嘴贱。

小鹏拿起鱼钩，上面的蚯蚓被吃了一半，剩下半截孤零零地龟缩在钩尾。取下那半截蚯蚓，小鹏转身想找这节尸体的上半身，刚才第一次串的时候因为蚯蚓太长他就掐成了两段，另一段放在了蚯蚓盒子的盖子上。但此时蹲下身，他已经找不到那半截蚯蚓了，想必是逃掉了，终于是回归了自然。

又取了一条蚯蚓，小鹏开始重新思考刚才的问题，是自己提的时机不对吗？应该要再等等，对，刚下去的时候应该刚张嘴，还没吞进去，这时候拉容易勾不住。下次要慢一点，但是也不能太慢，这个节奏很难把握，没事，多试几次就行了。

虽然第一次提钩就被打击了一下，但也比放半天没有鱼吃要好，现在至少证明这底下有鱼，爷爷引子里的酒加的是有效果的。今天必须钓一条大鱼回去给爷爷奶奶看看，不然下次都没理由出来钓鱼了。小鹏在蒲草叶上擦了擦左手，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两点了，三个小时够了吧。” 一般来说，鱼儿吃食比较活跃的时间点应该是早凉和晚凉，一个是温度比较适合，另一个是人要吃饭，鱼也要吃饭，毕竟要论辈分，鱼还是人的祖先。四亿年前人家在水深火热中为了生存而奋斗的时候，人类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因此小鹏想它们应当比我们人更注重吃饭，但是他不能一直钓到晚凉，那时候蚊子就全出来了，敢待在大圩下的草堆里，那就是蚊群活生生的血包，还是移动的。

钩子入水，浮漂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小鹏慢慢屏住了呼吸，他知道钓鱼不能着急，应该放平心态，但是他控制不住。面对极大诱惑时能保持心智的稳定不是他这样一个小孩子可以轻松做到的事。更何况他隐约在那看不清的水底下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他已经可以听到心脏在扑通扑通的跳，除此之外就是河流内部流动时低沉的呼呼声以及桦树叶的沙沙声，血液的流动开始变得无与伦比的畅通，小鹏此时全身心都投入到了那小小的鱼漂上，却没有注意到他体内再次浮现的这种变化，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又像是血液中某种物质开始发挥作用，想起来了，是肾上腺激素。

此时他的身体像是一座稳固的炮台，里面的炮弹已经蓄势待发，只差点燃这蠢蠢欲动的炮管的浮漂的一哆嗦，小鹏相信，只要这鱼敢下嘴，他现在积蓄的力量可以把它直接飞上来。别说它了，就算是地球，他也能拽着抡几圈。

然而事实是残酷的，刚才的那一切仿佛都是假象，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风一样，刚要起势，却又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保持着提竿动作十分钟的小鹏开始怀疑了，这底下的鱼呢？我不可能眼花，我一定是看到了一条大鱼。炙热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就连站在树荫下也无法抵挡，这种晕眩的感觉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的想法，也许是眼花了，今天要做好空军的准备。

“我不甘心，我小鹏为此准备了整整13分钟，光和菜籽饼就用掉了四分钟，整整四分钟啊，你知道这四分钟我用来学习可以学多少知识吗？不！我绝不能就这样放弃！”小鹏此时已经陷入了魔怔当中，他开始坚信自己可以钓到大鱼，不知为了他自己将要付出的这一个下午，也为了在回去之后能收获爷爷奶奶的夸奖。

但奇迹没有发生，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汗珠像是2022年冬奥会滑雪运动员那样畅快的从他的皮肤中渗出进而流下来。本就爱出汗的他的手变的更加湿滑，连鱼竿都像是要从他手中挣脱似的难以握紧。

四点了，小鹏一无所获。带来的白桶里面甚至没有舀上一丝河水。

小鹏放下左脚，交替着用右脚大拇指扣他的腿肚，他已经感觉到有蚊子出来了，还好自己的腿毛比较茂盛，可以挡住蚊子不让他们得手的太过于轻松。

绕着领地飞了无数圈的蜻蜓终于又飞了回来，再一次停在了那一动也不动的浮漂上，小鹏此时却怎么也看不清它了，它明明就停在那上面，但反而像是一副透明的躯壳，失去了活力。

“嗡~”，那只青眼小蜻蜓突然飞了起来，带着浮漂轻轻在水面上颤动。

“嗡~~”，不！那不是蜻蜓引起的颤动，那是浮漂自己在动！它的抖动越来越剧烈，先是左摇右晃，然后开始上下慢慢浮动。小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放下了还在搓的右脚，左手也慢慢攀上了因为出汗而沾满汗水的鱼竿。

“嗖！”，浮漂突然下沉，速度简直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大草鱼！给爷上来！” 小鹏感觉自己就像是穿越回了那个战马嘶鸣，杀声震天的战场，他身为蜀国名将赵子龙，低头坚毅地看着怀中的幼主，拿着一块破布把他绑在了身上。那一刻，天地为之一颤，白马红袍，一架钢枪白芒闪动，随着他催马冲向敌军阵地在泥土上带起一道凌冽的火花，寒芒毕露。

“就凭你还想赢我，做梦”，小鹏已经感觉到提竿时鱼线上传来的不甘的扭动，那是生命对自我的救赎，那是人与鱼殊死搏斗后属于自己的荣耀。就像是21世纪的老人与海，我小鹏在这样燥热难耐的天气里忍住了寂寞，终于赢来了胜利。

那一刻，仿佛所有等待都是值得的，洁白的鱼身破水的那一瞬间，小鹏没忍住哭了，一滴泪水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滴落。

那是一条小拇指长的白条。